劉備注意到了軍帳外的身影,只憑腳步聲,他就能猜到來的是誰。對這樣的股肱之臣,平日里以劉備的性格,早就該笑著起身呼喚,但此時他卻沒有這么做。而帳外那人也沒有繼續進來,任憑寒風獵獵,吹得袍袖鼓蕩。一時間,氣氛有些古怪。
過了會兒,帳外之人轉身,悄無聲息退走。
劉備嘆了口氣。
軍中夜行的口令,通常來說,都會用些威武雄壯的詞匯。雞肋這個詞,實在太過古怪。事實上,鬼使神差般說出這二字之后,他自己一時也有些蒙。
待到龐統離開,劉備才回憶起,原來今日自己是吃過雞肋的。
他親提大軍前部進入藍田的時候,正是冬十二月,秦嶺深處大雪紛飛,遮蓋道路,給后勤造成了極大的阻礙。一個多月以來,軍中存糧數目持續下滑,幾乎已到了危險邊緣。
劉備竭力撫恤士卒,與士卒同甘共苦。連續數日與普通將士一樣,只吃麥餅和豆羹。前線開伙不易,所以麥餅是中軍大營那邊三天蒸一次,直接送到前部來的,分由什伍領取,吃的時候各自加熱。
因為餅里經常混著麩皮甚至碎石頭,實在不好吃,劉備的年紀畢竟也大了,常常不消化,所以扈從們會額外為他加一兩道菜,不一定非得吃麥餅不可。
比如今日中午,就吃了一只雞。然則這雞瘦得很,一身骨頭,磕的劉備牙齒生疼。
但劉備又并非因為這頓午飯的影響,才以雞肋二字為口令。最近這半個月里,他常常想,這場關中之戰來得過于倉促了,到目前為止,己方在關中的收獲才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自建安十三年赤壁戰后,劉備的勢力便進入到狂飆突進的擴張過程中。建安十五年全據荊南,建安十六年取蜀,建安十七年定漢中,幾乎每一次動兵,都立即獲得了豐厚的成果。而建安十八到二十年的休養生息,中原本身的紛亂局勢,更使得許多部屬躍躍欲試。
比如這次關中攻伐,便由彭羕推動,龐統一手執行,無數文武打氣鼓勁,各項準備咄嗟立辦,最后促使劉備不斷擴大戰爭規模。當然,劉備本人也覺得,長安是帝都,一旦奪取,將會使自己獲得無可比擬的政治影響力;從蜀中兵出關中,也符合當年孔明在隆中所作的規劃。所以,這一仗必須打,值得打。
可揮軍殺入關中,有了切身體會以后才發現,實際情況與紙上談兵不同。拿不下長安,一切美好的期待都是幻想。郿縣、武功、美陽、槐里等城池并無充足人丁戶口,實際上不可能作為大軍駐留的基地。而一旦大軍折返,這幾座城池更無法長期堅持,必然陷落。
動用數萬大軍,已經付出數千人傷亡的這場戰事,最終難免一無所獲。
真的可惜。
還是得想辦法退兵,不能再打下去了。
數十年的戎馬生涯,給了劉備敏銳的戰場嗅覺,他感覺得到,雖然現在自己和馬超各領雄兵,與曹軍廝殺得有來有去,仿佛是個平局。但曹氏的后繼力量聚集于鄴城、許都、雒陽,可以源源不斷地投入,這種投入一旦到達某個界限,則己方的崩潰就成了必然。
某種角度來說,關中已成了一座牢籠;關中的城池、乃至長安城,都是牢籠中的餌料。劉備,或者馬超,都只是被餌料吸引來的獵物,曹操卻成了獵手!
這幾年,劉備已經很少感受到如此窘境,很少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威脅了。
劉備難免會想,原本萬事置于掌中的順利局面,怎么就轉為如此?
這場北伐,難道不是自己的股肱、謀主們一起商議的結果嗎?
出兵之前,不是好些人指點揮斥,將一項項的優勢劣勢,都剖析得很清楚,都拿出了應對的辦法么?
為什么他們沒料到,閻行竟然如此耐戰堅韌,長安城又如此堅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