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縣的醫院,張宗子是聞名已久了,他倒沒有來過大部體康健的外來戶,到醫院來都是為了種疫苗,但張宗子早在老家就種了高價疫苗,再說也沒有主動往醫院跑的,因此這還是第一次過來。
這醫院和云縣官府修筑的建筑一樣,是長條形的二層小樓,走廊兩邊都做了診室,大堂中央是叫號的臺子,兩側則是藥房,此時人聲鼎沸,張宗子一走進來就怔了怔,“居然這么多人”
郝太太道,“在外頭是沒有辦法,看大夫貴,還一定要抓藥,且未必有效,大多數人是看不起的,有病有痛也就自己忍著了。買活軍這里,再怎么說,還能養得活自己,又有一點余錢,再加上醫院的確不貴,那么,來看病的百姓自然也就很多了。”
張宗子聞言,又是怔了好一會兒他在來云縣以前,幾乎從不接觸那些看不起病的人群,而每次病痛也都有名醫上門看診抓藥,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外頭大多數人都是看不起病的,而這些人的數目,從云縣醫院的人群來推斷,又是如此之多幾乎多到超出了張宗子的想象,和天河舟一樣,是他此前從未接觸過的巨物。
“在外頭,真的連一次醫生都不看嗎完全只能自己忍著”
其實就是看了醫生或許也沒有用,依舊只能自己忍耐痛苦,但一次醫生也不看,那還是很不一樣的,張宗子不知道該如何描述至少去看了,還是做過努力,還是有希望
郝太太聞言便笑了,她說,“唉,張少爺,要不怎么說苦命人呢苦命人便是這般捱著呀,忍著呀,痛著呀,從落草到入土,有哪一天是完全逞心如意,安詳不苦的呢都忍慣了,不忍又能怎么樣呢”
這回答對于張宗子來說,似乎是太殘酷了一些,但他又想不出另外的解釋他看著坐在骨傷科前的一個窩脖兒,賣苦力的,北方人叫他們駱駝,這窩脖兒大概是別處過來的,三十多歲的年紀,看著卻很蒼老,歪著頭坐在那里,不斷地揉按著自己的肩膀,那里皮肉是額外隆起的,無疑是多年來勞作留下的痕跡。張宗子忽然意識到,這個窩脖兒,他落草的時候也不是天生就歪著頭的他一定也是吃了難以想象的苦楚,才成了現在的樣子,留下了這樣的體態。
不知為何,他突然就難過了起來,甚至比這個只是有些不舒服的窩脖兒還要更痛楚,張宗子想不應該是這樣的,老天爺為何對百姓們這么狠呢
他心里油然愧疚了起來,也不知是為了什么,實際上在老家紹興,在武林府,張宗子不知道多少次和這些苦哈哈擦肩而過,但他從來沒有真正將他們的苦楚看在眼里,那時候他滿心都是自己的文章、雅趣,他那些三四十兩一盆的名貴蘭花,二三百兩一把的古琴這一個多月的云縣生活,似乎消解了他眼中的什么障礙,此刻當他真正地看到了這些人間的苦痛時,他反而又不能承受了,很希望快點祛除掉這些陌生的感觸,卻又難免總是時不時地琢磨。
“這也可以治嗎”
放足科就在骨傷科附近,前頭也坐了些在等待的女娘,張宗子跟著郝太太一起慢慢地走到放足科門口,在長凳上坐下,眼神還在那窩脖兒身上流連,他不禁就低聲問郝太太,“這個脖子”
“啊,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