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裹足的女子,大類來說無非就是兩類,第一類是衣食無憂、知書達禮的人家,才會有閑心為了好看給女兒裹腳,還有便是窯子里的女娘,為了取悅客人,自小都是裹足的,張少爺說,“這個我知道的,窯子里的腳還要更小,即便不是折骨纏,也比外頭的都小,因為這是她們攀比攬客的手段。如此說來,后遺癥該更嚴重但不知為何似乎沒怎么聽到她們說這事兒,我幾次去放足科,遇到的多是遷移進來的讀書人家女眷。”
“應該是和體重有關。”謝六姐說,“伎女普遍矮小,發育期間吃不飽,又矮又瘦,足弓負擔小,就不太會有類似的問題。至于折骨纏的伎女,很難活過三十歲的,許多都死于嚴重的足部感染引起的全身性炎癥。”
她用一種讓人心驚的冷漠態度來談論這種引起不適的話題,“此外還有多次流產,承受毆打,長年累月的挨餓在動亂中她們通常都是最先死的,我們這里那些曾是伎女的吏目,年紀都很小,一般都在二十歲以下十五六歲的時候遇到買活軍,那才能活得健康,那時候放腳,恢復得還是很不錯的,所以反而不太會有被放足困擾的伎女。”
沈曼君非常不愿聽這樣的事情,伎女這種事情對內帷女子來說自然是不體面的,便猶如臟污一般,哪怕是說說她們的事情仿佛都會玷污了她們的德行。而對這些不該存在的人,她們的苦痛這樣具體的描述,帶來的不適就更加倍了。仿佛仿佛一旦去關切她們的痛楚,她們突然間就變得實在了起來,也就不再能對她們的處境視而不見了。
“那那買活軍來的時候,已經十七八歲、二十多歲的那些伎女呢”張少爺似也很吃驚,他的聲音里出現了一絲顫抖。
“很多都死了呀。”謝六姐又用那種平淡的語氣回答,“婦科病那么嚴重,從小營養不良,活不久的,本來伎女如果不改行做姨娘,就很少有活過二十歲的,我們這里統計過,十七歲以上的伎女,在買活軍統治下,五年內死亡率達到30,二十歲以上的達到60,長期炎癥,抵抗力太差了,感冒都能掛。”
沈曼君從小是不太知道外頭的事的,她的世界很大,大在書籍里,但也很小,小到她對于外界的平均壽命并沒有明確的認識。在沈曼君的認識中,孩子夭折倒是很常見的,但一旦活過了十歲,逐漸地長大了,那么除了難產、疫病以外,大抵來說,活到不惑之年還是沒有太大問題的。因此謝六姐的話帶來了更嚴重的沖擊哪怕是在買活軍這里,十七歲的大姑娘,五年內也有這么多人要死
這世上苦楚的人為何會這樣的多
這是她不愿也不能去承受的問題,她讓自己不要再往下想了因為第二個問題便是我能做什么,而毋庸置疑,沈曼君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不止是她,哪怕是丈夫、兄長、父親這些能做什么的一家之主們,也依舊什么都沒有做出來,他們徒勞無益地奔忙著,也改變不了這個世道,便退回了仕宦隱居的地位,以詞曲寄情,安貧樂道,享受著得來不易的生命,這是士大夫應得的,最后也僅剩的尊嚴。
“怎么會這樣呢”在她身側不遠,張少爺已是眼淚汪汪了,他要比沈曼君難過得多了,“為何會這個樣子。”
謝六姐依舊是理所當然的語氣,“你見過的歌女應該是多了,難道就沒有想過她們后來都去了哪里嗎”
看起來,是沒有想過的,不去想也很簡單,只需要閉上眼睛就可以了。沈曼君仿佛被自己提醒了,輕輕地閉了閉眼睛,她的呼吸平復了一些,不再那樣關注對談中隨意拋出的數據治不好長期營養不良、長期慢性感染,很容易器官衰竭,沒辦法治能活下來的命都硬運氣也要好,那些一等的紅姑娘,十三四歲已經知書達禮,身子又還沒被完全糟踐壞了,反而現在都容易有個不錯的職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