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還在遠處看熱鬧,開始念記仇本后個個狂奔走了,自然是回自家去報信。”王千戶聲音很低,“小人已讓人開了水門,讓買活軍的貨船進來了。”
且不論王千戶擅自來此是受了誰的囑托,買活軍這記仇本一出,他們的籌劃事實上已經完全破滅這些白拉鬧事,就是仗著一個法不責眾,一個亂中滋事,事后苦主來尋,真相基本沒辦法查清。誰知道買活軍釜底抽薪,名單早已查個一清二楚這幫人欺軟怕硬,一聽說有秋后算賬的可能,哪還敢和買活軍作對
不論西林黨如何指望,今日是鬧不起來了,周巡撫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覺既是放松卻也有一絲感傷,一絲幽怨,好似雙方下棋時,忽然有一邊開始不斷地往棋盤上拍新棋子,什么紅子、綠子,信手拈來,俱有大用,而自己這里只有手捏黑子,游目四顧心生茫然
他輕輕嘆了口氣,將這無用的情緒壓下,端肅姿態,拱手高聲道,“說話管用的人已來了,不知可否進屋一敘呢”
屋頂上那矮個漢子,這才把傳音法螺拿開,低聲說了幾句話,拿眼將周巡撫上下打量了片刻,笑道,“原來是周巡撫,巡撫請進”
看來買活軍的消息也十分靈通周巡撫按下心中一點忐忑,翻身下馬,昂首闊步走進院中,沖從屋頂上翻身越下的矮漢拱了拱手,雙方通了名姓,便在正堂中談了片刻,此時巡撫儀仗方才趕來,衛隊又驅逐百姓,買活軍的貨船也搖到了碼頭之外,至此,局勢方才可稱是略微平穩下來,饒是如此,院中那一個個如鐵塔般矗立的買活軍兵丁,手中都還是持著火銃,對外做出防備姿態,似乎隨時都可應戰。
雖止二十余人,卻也令人膽寒,望之如百戰之士,動靜都有煞氣,豈是門外那群號衣襤褸的烏合之眾可以比較的唉
對買活軍發在報紙上的召集令,周巡撫自然也是十分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設法周旋,令買活軍放棄在姑蘇城收容女子,或者至少動靜少些,有些選擇,這也是應該去做的事。只被白拉們這么一鬧,如今他絕口不提此事,和吳隊長寒暄了一會,又解釋了如今姑蘇的民情,“姑蘇自古是桀驁不馴,不從管教的,至如今年年抗稅,白拉橫行,百姓往往苦不堪言,我等官府也是作難”
吳隊長倒不難說話,也不笑,也不怒,一面聽一面以手勢眼神示意其余人做事,周巡撫望著一行女子扭著身子從走廊中走出,各自抱著包袱,成隊往碼頭而去,心中真不知是什么滋味第一回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上船的,日后還如何能阻止非但不可再阻止,還要砌詞為此舉辯白,否則自家豈不就成了坐視買活軍倒行逆施的軟弱之輩
已是只能捏著鼻子認了,那些女娘卻還火上澆油個個精神煥發、歡聲笑語,仿佛姑蘇城是什么苦海一般不說,還有些大膽的女娘在偷看他,口中暗道巡撫大人,顯然剛才一直都在偷聽。吳隊長也并不阻止她們的無禮。
“女娘們,把頭抬起來,上船去”
這些女娘,折骨纏的很多,有些需要未裹足的女娘扶持,因此隊伍不算多齊整,但卻都聽從那鐵塔般的女兵丁吩咐,盡力把頭高高地抬了起來,趾高氣昂地出了院子,其中唯有一個小小女童,需要旁人背負,她兩只腳都打了木板夾著,里頭是白色的東西,似乎是石膏。周巡撫不由多看了幾眼,吳隊長道,“她的骨頭還沒有完全折斷,用這個夾著,或許能自己長回來,那以后還可以走路的。”
周巡撫對小腳伎沒有特別的偏好,也不愛品香聞足,但多年官場混跡,風月中也是將小腳伎見得慣了的,那些廣陵瘦馬、勾欄名伎,多有一雙又尖又俏的小腳,行動坐臥比千金小姐還更尊貴些,那時并未覺得小腳有甚么不對,可今日在這白色的小石膏夾板,在那女童瘦削面孔上又黑又大的一雙瞳子面前,忽而竟感汗顏直至此刻,方才覺得自己似乎是有些事該做而沒有做,只還不能完全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裹足這樣的事情,便是官府要管又如何能管得過來呢
但不論如何,買活軍是會管的,他們管了自己境內不夠,現在連別的地方的女娘也要插手來管了,這幫女娘走出院子,在城防營兵士夾道目送之下,滑稽而吃力地走上碼頭,她們的步態惹來了一點輕微的騷動這些小腳姑娘,她們只能走得慢,走得裊娜,那才是好看的。一旦要抬頭挺胸,大步前行,便顯得滑稽而荒唐,好像她們優雅背后的殘缺與病態,一下便暴露在了眾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