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青年佃農都很高大,也都十分沉默,走了一路都沒人吱聲,直到天色將西斜了,二人鉆到路邊解手時,其中一人才問道,“這痘苗,種不種”
“老爺不說了不能種,那都是騙人的”
“這個只要五文哩,騙也給他騙一次。”
“你不怕被老爺知道”
兩人頓時都沉默了,因老爺在村里是很有威望的,在他們這些佃農心中,簡直便是再生父母,老爺佃租收得不多,而且平日里也不怎么打罵佃農,佃農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借錢也只收兩成的利息,要比別村的老爺仁善了許多。這些佃農都毫無保留地認為,老爺就是天,既然老爺厭惡買活軍,那么那個買活軍的一切自然都是極邪惡的老爺不許他們種疫苗,也定是有緣由的,別看縣老爺們都挨個去種,但老爺不種,那就自有老爺的道理。
至于什么周報,什么教材,這些都不是不識字的佃農能接觸得到的東西,雪花鹽、雪花糖、馬口鐵、話本這些所有東西,都和兩個佃農出身的李家村沒有絲毫的關系,若說買活軍帶來了什么改變,那便是產婆手里多了一種青頭賊用的產鉗,聽說難產時,可以把孩子鉗出來,除此以外,便再沒有痕跡了
這幾年收成不好,倒是有很多人家去海州賣女子,說是有人在港口買人,上船拉走,只要女子,大的小的都要,價格還給的不低,能有二、三兩銀,這在荒年里外里差得可就多了,許多農戶家里的媳婦子、小女兒,便是這樣眼淚汪汪地離開了家鄉,而送她們去港口的丈夫或兄弟,有些回來了,有些壓根沒回來,聽說是在港口被當豬仔拉走了,去礦山里做苦活了
在鄉村里,對于五十里外的港口海州,一向是有許多神神叨叨的傳聞,讓人半信半疑,卻又打從心底地畏怯著去往那里。尤其是二柱子和狗栓這樣,和地主本身沾親帶故的佃農,便更是輕易不會動這樣的念頭,農閑時來縣城里尋短工,已經是他們勇氣的極限了。海州去了那里,似乎生活都會發生極大的改變,便立刻再也回不到了此刻這清貧卻還算得上是安穩的佃農生活了。
這牛痘,或許是兩個佃農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違背老爺吩咐的念頭,原本他們對于買活軍兇神惡煞,編造謠言,假裝種痘,故意散播天花,殘害百姓的故事,是深信不疑的。但今天進城時,所見到的縣老爺帶頭種痘的一幕,畢竟因為縣老爺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在他們固執的腦門上,撬開了一絲縫,灌進了一點新東西。
如果種痘不會死人的話,又只要五文錢的話何不如便種一次呢哪怕不怎么管用,求個心安也是好的,哪怕去拜佛,也要饒個兩文錢買香燒呢
最早開口的狗栓,心里這種痘的念頭,便如同野草一樣,瘋漲了起來,回到家中之后,先在屋外把今日沒吃完的煎餅取出來,拉下吊籃放進去,又去地窖里看了看窖藏的白菜還剩多少,開了地窖門通風,免得白菜爛在窖里,又四處檢查了一下鼠夾,此時他家里人陸續都回來了,父親是去地主家幫著干活,兩個弟妹則是去田邊熏田鼠去了,此時笑嘻嘻地拎著兩條大耗子回來,見到狗栓,便歡呼道,“今日運道好燒了灶王爺的旺火哥哥,今晚吃肉”
農家人可沒有什么忌諱,田鼠沒什么不能吃的,有肉吃都是喜事。狗栓應了一聲,便去磨了家里唯一一柄小刀,剁頭、剝皮,借著最后一點暮色收拾內膛,一邊和父親說些進城的事,也隔著院子和路過的鄉親聊幾句,等到暮色下來,眾人進屋點了一點如豆燈火,就著灶膛火光做飯,把老鼠串在灶頭烤,燒些稀米湯配煎餅時,狗栓方才說道,“爹,今日城里又在種牛痘哩縣太爺帶頭種。”
他摸了一下左胳膊那里去年曾帶過短暫的孝布,但很快便取下來了,去為地主種田,出去找活做都不吉利。實際上,狗栓身上帶了三重孝,祖母、母親、二叔,都在去年的天花中去世,他弟妹倒沒有染上。這是很幸運的,村里因天花而死的至少也有三十多人,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