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女娘這樣送到買活軍那里去,買活軍是照價付錢的,但宋牙婆做的是無本生意,這一波鬧花子,她至少賺了二三十兩,說得上是縣城里數一數二的富裕人家了,且因為她手里有買活軍賞的牛痘苗,縣內上下人家都對她十分客氣,萬萬不敢得罪了去。
狗栓對這些事情,也是逐漸知曉的,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他對宋牙婆越發客氣,平時走村子時見了面,多有照應,雙方要比初次見面時熟悉友善得多了,見狀賠了個笑臉正要說話,宋牙婆道,“先不說這些,你們吃飯了沒有”
說是吃了也可以,三更出發時吃了一些煎餅,但這會兒肚子又是空空了,宋牙婆便對兒子說道,“再烘幾個餅子來,辣椒醬、豆腐乳多裝些來。”
她兒子應了一聲,自去廚下忙活,狗栓、狗剩幫著宋牙婆,把飯桌在院子里拼起來縣里人吃飯為了借天光,喜歡在堂屋屋檐下架桌子,兩張桌子平時靠墻,做月桌,吃飯時便拼在一起,是一張小圓桌。
現在這圓桌上放了六個碗,顯得很擁擠,宋婆兒子捧了一個竹簍,里頭裝著烘好的干餅,是回鍋烙過的,放了一點油,邊緣焦香,簍子里還有六根小咸魚,又有六碗糜子粥,這早餐實在是再豐盛不過了,他還開地窖取了一顆白菜,切碎拌了麻油點了醋,“吃吧吃飽了好說話”
東西都上了桌,再要客氣,那就是見外了,狗剩和小妹仔細洗了手,拿著干餅,捧著粥碗,一邊繞著碗邊吸溜熱粥,一邊啃干餅子就酸菜咸魚,豆腐乳因為擺出來得不多,便沒有去吃它,辣椒醬更是只敢看看。到底城里人富庶,咸魚餅子拿來做早餐,對狗栓一家人來說,能吃上咸魚餅子那是很好的日子了,這些東西只拿眼睛看看也覺得飽足。
狗栓年紀大,手也大,伸出手端著粥,虎口還能借碗邊搭塊餅子,蹲在地上,另一手拿著筷子撥粥,這粥很稠,沒有筷子是不容易吃進去的。宋婆兒子和他一起蹲著,兩人都很有本地男丁的特色,話不多,只埋頭吃,桌面上坐狗剩、小妹,宋牙婆還有她的女兒她女兒比小妹還小,五六歲,但也是家務一把好手了,剛才在廚房燒火來著,臉上還熏了黑灰。
糜子粥吃在嘴里,稠稠的、滑滑的、熱熱的,有一股糧食自然的清香味,咽下去以后似乎又有一股虛無縹緲的甜味,這水樣的東西,恰好有了咸魚來搭配,便覺得不單調了,再間或咬一口熱騰騰焦香脆響的煎餅,本是不安的心似乎也在進食中被慢慢安撫下來。狗栓昨日起的緊張逐漸消解開了,他突然想得很開有什么大不了都已經到縣城了,鄉里的人根本不敢出來,他們都沒種痘,這時節哪敢往城里來
好奇怪,一旦離開了李家村,原本天大的難題,仿佛便立刻變得很小,小得根本不值一提,不值得多憂慮一點兒,二堂叔、李老爺,這些原本在狗栓的想法里非常值得敬重,猶如天一樣高大的人物,現在回想去卻覺得各有各的愚笨,狗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懼怕什么
這種事奇怪就奇怪在這,他的擔憂是沒有錯的,李家村不能留,留在那是一定會被強行過繼的,但在當地幾乎無法扭轉的東西,在縣城里卻好像根本就不是問題。就算宋牙婆不肯送走小妹,又如何呢他們種過痘,有一把子力氣,也認識痘大人,甚至還有幾個衙役也是熟悉的,都搭過話,大不了去請他們幫忙,在海州尋個營生,慢慢再看機會。
怎么說呢他沒讀過書,也說不出俊俏的話來,狗栓只覺得,走出李家村,天地也大了,心也大了。他現在心境竟很安詳了,甚至好意思再添一碗糜子粥,不再是如從前去別家做客時一樣,一口吃的不敢多要,生怕被別人看得輕了。
“是這么回事,你們闔家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