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陽道這里,趕路上有一樁好處,那便是官道比南方要好走一些,這里四處是沒有高山的,土山到海州一路上多為平緩丘陵,而且天氣又干旱,這會兒官道并不泥濘,騾車走起來不過是塵土要大些,并沒有別的不妥。便連被打劫的危險都較小如同狗栓他們到處奔走,也不會擔心被打劫一樣,這附近的山大王也都在躲天花呢。他們來歷不清白,平時是不敢進城的,都沒有種過牛痘,怎么能不怕
“這一帶的山大王,多數都和山腳下的村莊是互為犄角的,村民老弱的留下來種田,年輕健壯的便上山做匪,豐年吃往來商賈的孝敬,綁票幾個勒索錢財,若勒索不得,便當兩腳羊吃了,到了荒年,便開菜人市,有時候屠夫膽小,不敢殺人,他們便進城去開市。”
趕車的宋大哥,是宋牙婆的哥哥,嘴里滿是掌故,許多都叫人聽了害怕,車在官道上走,他揚著馬鞭指點著遠處的小山頭,“靠海的村子,便都是和海匪有勾連,出門都說是出海打魚去,其實是做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有些人的東瀛土話、高麗土話都說得很好。你們遇到身上有海腥味的人可要小心了,仔細他們把你拐帶上船去,帶到東瀛,配個公主,叫你也做了東瀛的土王”
他前頭說得一本正經,大一些的女孩兒們,并狗剩、狗栓兩兄弟都聽得入神,末了突然來了這么一個玩笑,還佐以一個抓人的動作,嚇得狗剩大叫一聲,過了一會,卻又回過味來,眨巴著眼做東瀛土王這不是好事嗎自己嚇什么呢
“什么好事兒啊,東瀛的公主你是沒有看到,那都是涂黑了牙齒,一張嘴黑洞洞的,嘿是嚇人,我們都叫東瀛人黑齒蠻,他們不分男女,越是貴族越是那樣子,說是把牙齒染黑了,能少掉牙齒,不害牙疼。”
如果拋開那藏在迷霧中的未來,還有那關于土豆未盡的遺憾,狗栓覺得,能在春天里,坐在馬車的邊轅上,聽著宋大哥談論著這些掌故,那還是蠻有意思的。他生平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但今年卻屢屢突破了自己的過往,不但把自己的腳程從李家村土山縣,擴展到了土山縣周邊一二十里的許多村落,現在更是已經走了二十多里,真正離開了土山縣,去往宇宙的中心海州。
對狗栓來說,海州已經是他心里,自己所能去到那最繁華的地方了,至于云縣、京城這些地名就猶如仙境一般,似乎根本就不屬于這個世界,目前為止,他還不能想象自己該如何去到這些地方,去到這些地方之后,又會發生什么,他覺得自己在云縣很可能連路都不會走了,伸一腳就得摔個大馬趴。
不過,現在狗栓心里只有一半投入在宋大哥的笑話里,另一半心思,惦記著宋牙婆坐的小車,這一回孩子多,還有狗栓和狗剩,因此宋牙婆便雇了兩輛車,她自己帶著四五個機靈的小女孩坐一輛車,小妹也在其中。小妹長到這么大,還很少和家里人分開,從前母親是最疼愛她的,希望在宋牙婆面前,不要太怯場。
想到母親,狗栓的心不由得一痛,母親的音容笑貌,似乎已很遙遠了,只有她帶來的溫暖的感覺,仿佛還在心頭回蕩,悲傷不會因為時間而褪色,反而隨著日子過得逐漸好了,他們逐漸能夠吃飽了,感情仿佛也因此逐漸豐富了起來之后痛苦才有了力量,像是塘里的漣漪那樣,時不時地蕩漾如果,如果母親也種了牛痘,祖父、二叔
這些問題,在沒吃飽的時候,是不會被想起的,那時候剩下的一點能量,只會用來尋思著去哪里找飯轍,而現在,明知道想也沒有用,卻總還是情不自禁地有些憤怒即便他們種不起,那些常外出的人家,也都是很有錢的,如果他們能和狗栓一樣,先種了牛痘所有事情都不會發生,家里便沒人會死了,父親、母親都還會活著,還會在狗栓回家時從黑洞洞的泥屋里走出來,滿是皺紋的臉笑成了菊花,“栓回來了”
他舉起手擦拭了一下眼圈,好像是掩飾似的,嘟囔了一句,“這灰是大。”
“嗐,能不大嗎多久沒下雨了。”宋大哥是什么話都能往下接的,便又開始說起土豆來了,“這玩意兒是比麥子、糜子耐旱,為什么它矮啊它不抽條吃它的根,就和吃芋頭似的,不過芋頭葉片大,就得要水,那個土豆葉片小,能不耐旱嗎還有個叫紅薯的東西,聽說也頂頂好,只是不知為什么,我們這里種的都是土豆”
哩哩啦啦說了一路,走了三個多時辰,大家在一片路棚旁停下來歇腳,主要是要飲騾子,讓騾子歇歇。大家都從車上下來,女孩兒們鉆到官道旁的樹林子里去,幾個男丁則站在騾車另一側,找了個樹根嘩啦啦地放水,宋大哥領著狗栓到河邊拎了一桶混濁的河水,沉淀了一會,拎到水槽里,讓幾頭騾子喝水,狗栓出神地站在路邊,回望著來路,那里現在只有遠方一點矮小的丘陵,在青色的天邊鑲著土黃色的邊,那是土山是狗栓的家鄉留下的最后一點痕跡,再往前去,他便去到了看不到家鄉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