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同院子的十余姐妹中,最后被聘去做外室的瘦馬,約有五六人,名字我都還記得清楚,童兒、依依、君卿但當時便已失散,從來再沒有聽說過她們的下落,至于從前在花樓做琴師時,識得的姐妹,便是贖身出去,嫁做人婦,不幾年也總是香消玉殞,說是命薄,其實多數和裹足有關。只是當時并不知曉而已。”
“不過,其實從前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在原來的境地里諸位姐妹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其實活得太明白,又有什么好的不如難得糊涂,自欺欺人,過得一日算是一日,甚至于有時病死了,也許還算是好命,免去了諸多的搓磨,有些苦仿佛真不是人能受的。便是我有時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撐著活了下來有了孩子,會好上很多,孩子小時,想著不能讓孩子沒了娘,孩子大了,那也想著你這一死,他們該多傷心呢”
據馮猶龍所知,郝嬢嬢有個孩子走在她前頭,還留了個孫子,大概這孫子也是她新生的牽掛了。不過郝嬢嬢并未說起這事兒,而是平靜地續道,“或者來說,人想要活下去,本就是一種不會消失的愿望,只要痛苦還沒有壓垮了這一層愿望,便總會設法活下去。”
“但,那就是真正的活嗎來了這里以后,才知道,原來并非如此,原本那只能叫行尸走肉、茍延殘喘,離咽氣也就只有那么一點兒而已。直到在買活軍這里安頓下來之后,飯夠吃了腳,腳也能用酒精擦洗消毒,有藥粉去腫,緩解了病痛,填補了饑餓,老身才感覺自己慢慢地活了過來。這都是很瑣碎的事情,甚至于過于隱私,仿佛不適合在這樣一個有信王、吳秘書這些體面人物參加的場合中,長篇累牘地大談特談當真是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這場面或許是能讓旁觀者感到尷尬的,但不論是吳秘書還是信王,都聽得很入神,他們并沒有任何反感的流露,這也讓馮猶龍心中不由有幾分感慨,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一個政權的確有一個政權的氣質,不可避免地會沾染到在其治下生活的所有人身上。這樣的事,在國朝不可想象,但在買活軍這里卻非常的自然。
“靠做辣醬的手藝掙到錢,是意外之喜,也要感謝貴人提攜。”郝嬢嬢說到這里,又向張采風使致意,使得他的臉又紅了起來,“由此,有了錢,又有了手術可以做,雖然也有風險,但我活到這個年紀,倒也不會去憂慮那些了”
她略微地說了一下手術的過程做手術是沒有什么可說的,只是清洗干凈之后,躺上病床而已,隨著一條毛巾捂住口鼻,大約一會兒之后,她便沒了意識,再醒來時,手術已經做完了,腳上打了厚厚的繃帶,有一種熟悉的鈍痛,但疼痛之外,又有一種輕松的感覺,因為一直以來戳刺著足心的異樣感的確是消失了。
“康復用了大約一個月,其實兩周后便可以下地略微挪動幾步了,一個月后,拆了繃帶,傷口便可以碰水,可以站著洗澡。此后要穿著矯正鞋走路,重新建立足弓”
“大概三個月之后,便覺得很久很久以前,幾乎已經遺忘了的感受,重新回來了可以隨意地走路,甚至是奔跑幾步,便仿佛是回到了五六歲以前的日子,便是走個一兩個時辰,也不會有什么疼痛的感覺,步伐也能邁得很大我今年五十歲了,可我感覺到如今我才算是真正地活著,所有的歡樂,一整個世界都顯得更鮮明更真實了起來”
其實,這些話許多都是郝君書放足手術記里談過的細節,馮猶龍也是看過那篇報道的,但他仍是聽得入神,不知不覺,頰邊已是微涼,忙舉袖拭去,再看信王,居然也在偷偷拭淚,那張采風使更是早已淚流滿面了。臺上眾人中,反而是葉昭齊和吳秘書并沒有流淚,仍是嚴肅聆聽。
“這就是我的故事,說來普普通通,也未曾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若是硬是要說的話,便是靠著運氣,紅油辣醬賣了一些錢,下半輩子,倒是衣食無憂了,可以做一些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