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天龍本就皈依過移鼠,甚至還起過一個洋教名,鄭地虎幾乎都快忘了這點,此時聽他引述傳教士的布道詞,一時大感異樣,忽又發覺自己的抵觸的確沒有什么道理移鼠的說法不也是如此么甚至仔細想去,佛、道兩家,不也是講究所謂眾生平等么為何他對這些說法,根本無有絲毫抵觸,但卻對買活軍的平等思想,如此駭然
或許或許是因為這些教門的說法,不過是說說而已,鄭地虎清楚,甚至于和尚、道士、傳教士也都清楚,世俗自有世俗的一套,而買活軍的平等,卻是已經被貫徹到了世俗中,甚至于,按于大郎的說法,還是買活軍做什么事都又快又好的訣竅所在。
鄭地虎怕的不是平等,而是平等中蘊含的這巨大的力量,他畏懼著被這平等所解放的蕓蕓眾生天下間所有受苦的人,倘若都平等了,都解放了出來,他們的力量該有多么闊大,便仿似山呼海嘯,這這豈是哪個英雄豪杰,能夠駕馭得了的么
他所畏懼的,似乎是熟悉的天下的消失那由少數的英杰來決定天下大勢的模式,似乎將隨著所有人的普遍識字,民智的開啟,而一去不復返了。這是一種鄭地虎極為陌生的游戲,以后,以后做什么事情都不會這么簡單了,百姓們將難忍耐絲毫的苛待和愚弄他們識了字,吃飽了,便不再是那些雙眼空茫的,半如獸半似人的東西了。
以后,不再會有萬人敵了,不再會有一劍霜寒十九州了,能治理這樣的百姓的,不可能是一兩個人,一兩百人必須是一兩百萬人,天下將不再是豪杰之間彼此的博弈,而是人群與人群之間的博弈,原本爭霸天下的規矩,已經隨著民智的開啟而完全碎裂。
鄭地虎所畏懼的,正是自己在這樣的游戲中,和所有人都置于一個平等的,他可能多走了幾步,但也只是多走了幾步而已,曾經浴血打拼而來的,慧眼投機而來的,他以為絕不會失去的地位,在全新的游戲之中,壓根就不值一提
他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樣高高在上,而鄭地虎不得不承認,有時他也不是那樣的勇敢,此時此刻,他甚至感到了一絲畏懼,為著即將到來,那浩瀚如煙海的競爭,當和他競爭的人,不再是那么少數一些人上人的時候,鄭地虎便完全失去了信心,說實話,他并不覺得自己一定會贏。
這是一種對于未來很遙遠的恐懼,他很難完全說明白,但鄭天龍是懂得這個弟弟的,他要比鄭地虎更成熟的一點,便在于鄭天龍經歷過的起落很多,他并不以為從前的風光,一定能轉化為日后不可撼動的優勢,人生就是如此,你冒過險,流過血,得到的一切,也可能隨時都轉頭成空,又要從頭開始。
鄭地虎以為自己成功進行了一次政治判斷,便能永遠在買活軍體系中擁有不可動搖的地位至少是高級奴隸的地位,永遠有一批人下人來承托他的成功,但鄭天龍卻不敢如此托大,他有時的確會過于小心,甚至被辣椒醬嚇到,但正是這份謹慎,讓鄭天龍始終保持著一份謙卑,十八芝的投靠,已經得到了豐厚的回報這回報便是他們現在都還活著,沒有泡在海里喂鯊魚,這便已經完全足夠了。
至于說,對買活軍的政治觀,有沒有挑剔的余地,有沒有不服的資本,在鄭天龍看來,答案是很顯然的阿虎需要好好擺一擺自己的位置,另外,還需要將自己的眼光,再放得長遠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