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不是被追殺令嚇得頭皮發緊,或是張羅著分家避禍,或者是要轉賣了良田,得錢往買活軍處營生,還有錢受之所說的,要出海去的,這些原本居于敏朝金字塔尖頂端的富豪文人,自家亂糟糟的,都鬧不清了,誰還有心思喝酒賭茶,到伎女處花銷呢
“以京城而言,只要解到京里的關稅銀子沒有變動,他們樂得不管南邊的事買活軍遠交近攻,厚賄閹黨,取了壕鏡之后,便立刻設海關補上稅銀,京里自以為萬事如常,還暗自得意買活軍為他們柔媚之態所欺,殊不知,如今江南兩廣,朝廷還能做得幾分主國朝旬報都沒什么人要看”
錢受之和馮老龍是老相識了,他們吳江姑蘇一帶的文人,實在是抬頭不見低頭見,錢受之和葉仲韶、馮夢龍共結韻社,和張天如結復社,在買地的人頭實在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他又和這幾人不同,成名極早,此時已經是敏朝高官了。
只因他是西林黨人,被田任丘猜忌,去年辭官賦閑在家。不過即便如此,視野依然不是百姓能比,也很有天下興亡的意識,蹙眉對馮老龍抱怨道,“可聽過這樣的奇事沒有兩個姑蘇百姓有了糾紛,不去公堂,要去買活軍的辦事處評理,旁人說,你這評理的結果,未必對自己有利,說不清誰贏誰輸,你猜他們怎么說”
“說即便是輸了,也是甘心,就怕此時去了官府,官府判了某甲贏、某乙輸,這某乙懷恨在心,到買活軍處來備案待到數年后買活軍收復江南時,要翻舊賬,那如何能承受得了倒不如今日就按買活軍的規矩判了,大家服氣,也沒有舊賬可找”
錢受之說到這里,也是一個勁兒的搖頭,取了茶碗潤潤喉道,“不瞞你,這事本來要刊在我們姑蘇的虎丘月報上,不少學子都做了文章,姑蘇知府找我,把報道壓下去了上報了,那官府就得拿出個法子來,可若為這事治百姓的罪,買活軍又怎么說
京城天變的消息已傳到姑蘇了,這一陣子雖然沒有鬧出大事,但人心惶惶,若要處罰百姓,恐其不服,引發大變,若不處罰百姓,官府顏面何存倒不如裝聾作啞,一袖子籠著糊涂賬罷了”
馮猶龍也動容道,“我南下也不過兩年光景,姑蘇情況竟如此敗壞了受之兄,你此番南下,可是家中事已有個了結了”
原來這錢受之和他們吳江文人,雖然相隔兩地,但書信來往仍是頻繁,錢受之賦閑在家之后,就有來買活軍處游歷一番的念頭,但他和別人不同,他是官身,而且是西林黨人,本就受到閹黨猜忌,若要親自前來,顧慮重重,又不比此時朝中許多大員武將,都遣了子侄過來觀風那樣簡單。
直到上個月,他寫信來,說是定了本月動身南下,已經包好了一艘船,從武林上船,在衢縣上岸,而恰好馮猶龍在許縣一帶旅游采風,于是便商定好了在許縣碰頭。這錢受之自己也是虞山巨富,據說錢家每年的田租就是幾十萬兩,雖然或許夸張,但錢家起源是吳越王錢镠,在江浙繁衍已經千年,乃是武林、姑蘇一帶有名的大姓,如此大族,不受買活軍影響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馮猶龍有此一問。
心中也是暗道,“如此說來,田地倒成了招禍的根源,江南地價驟跌,錢家只怕是損失慘重了還好仲韶一家人有先見之明,早將自己的那幾坰田都賣了,不然,如今他家那點老底子也再不值錢了,如此千年難有的變化,又哪里是先祖置辦田地是能想到的呢”
錢受之嘆了口氣,擺擺手道,“不談也罷這些俗事,何必擾君清談呢總算一日三餐,粗茶淡飯,也還算是供應得起的。”
他到底是還有名士風度,馮猶龍最關心的,其實還是錢受之收藏的那些宋刻本,錢受之是江南有名的藏書大家,那些刻本若是散失了著實可惜,他又得到一些上頭的消息,買活軍有意要做一個博物館,并發展社會科學,其中就有史學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