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諸人,里三層外三層的穿著,猶自還感到嚴寒,見到這些纖夫,如何能不驚訝,只見前方矮山之中,還有不少螞蟻一般的人影,拖著長長的纖繩,在山間拉拽著搖晃的商船艱難前行,在冬日暗淡天色之下,山水之中,竟形成旁人司空見慣而令買地南人眉頭大皺的慘相
船夫還在甲板上樂呵呵的搖櫓,時不時用土話和纖夫們招呼拉家常,金娥只看了一眼,便覺得極是難受,不由得背過身去,鉆進船艙,她自幼在江南長大,雖然也屢經人間疾苦,更是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大罪,但畢竟南方富庶,便是乞丐都有一身薄衣。金娥自己交際的一干人等,便從沒有衣不蔽體的時候,其余更加凄慘的事情,只是傳說而沒有眼見,這樣瘦骨伶仃,挨餓受凍還要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做苦工的慘相,實在是突破了她的承受能力
過不得多久,買地的吏目們都紛紛鉆了進來,尤其是女吏目,表情并不好看那些真正從外地到此,又確實見識過民間疾苦的女娘,文化水平多數都不高,就算做了吏目,年限也短,很難派外差,調查團里的女吏目,不是和金娥、王小蕓這樣,從前是較為高級的表子,就是如同小雷這樣,本是殷實大族嬌養的女眷出身。她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逼真,如此赤裸的慘相,心緒自然難平。
尤其是小雷,神色低沉,沉默了良久,方才突然說道,“那些纖夫,許多神色安詳,嘴角含笑,除了鼻頭發紅之外,膚色卻是發青這樣冷的天,穿著如此單薄,在江水里泡著,他們已經不知寒熱,那是死相如此之人,很難活過這個冬天,在外頭拉纖的,全是將死之人那”
她雖然沒有明說,但來自泉州,又姓雷,很容易讓人猜到她的出身,眾人都知道,這是小雷家學淵源的判斷,應當不會有假,可也唯有沉默以對,吳老八道,“沒有辦法便是穿著棉襖,也會很快被濺起的江水打濕,根本無法保暖。除非江里冬日不行船,否則,總少不得要纖夫的”
小雷突然發怒般道,“怎么沒有辦法呢我們閩江也有纖夫難道我們閩江就不冷了嗎只要在棉襖外再加一個油布做的斗篷外套,至少,至少上身也不用只光著穿蓑衣呀”
但是,這怒火是沒有道理的,因為這并不是考察團造成的問題,甚至考察團正是為了解決這問題而來,小雷也知道自己有些過分了,咬了咬唇不再往下說,但也沒有道歉,過了一會,她悶悶地說,“若是豐饒縣和敘州府的新義軍,擴張到這里那就好了”
但新義軍擴張到這里,究竟能否提高纖夫的待遇,這其實也是個未知數,船艙內依舊是一片沉默,金娥望向船艙之外,看著那一個個纖夫的身影從那狹小的視野中搖曳著一閃而逝。他們模糊的面目中,只有面上鼻頭的醉紅,在蒼然天色中有幾分醒目,余下的一切,全都快速融化在了江水的暗青色中。她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王小蕓閉眼輕輕摸著腕間的數珠兒,小雷坐在兩人身側,惘然若失,不再說話,小船在欸乃聲中,緩緩沒入山水之中,載著考察團油然西去。余下的航程中,她再也沒有提起過自己應得而未得的危險津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