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大多數本地的女子,她們也并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有太多不幸,而是用川人特有的樂觀,消解著生活中的苦難。“好歹現在還算是太平,有吃有喝,一家人能在一塊,現在又來了你們這幫女神仙,救苦救難的,日子也還算是過得下去吧咱們的命都還算是好的了,還有比我們更差的呢”
王小蕓的工作,不能說是非常愉快,她總是很容易感到無力和挫敗她無法完全解決萬州的問題,也不能付出一切去幫助這些人,她的顧慮太多,而能做得實在太少了。她清楚地知道,這些病號的問題,很可能只有一半能得到解決,另一半人,她們的生活連穩定的艾草熏蒸都辦不到,前來義診更多的是一種占便宜的心理,要說在自己的健康上投資更多的精力甚至不是金錢,只是精力,那都是夠不到的奢侈。
憐我世人,苦難實多王小蕓的情緒往往是壓抑的,但是,她又從這壓抑中汲取到了一些堅韌的力量,倒也并不是看到了別人更深的不幸,便接受了自己的不幸。而是她為了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得不反復主張,婦科病并不可恥就像是非自愿的皮肉買賣并不可恥一樣,恥辱實際上是一種自己強加給自己的情緒,王小蕓從這些病號堪稱荒謬的忌諱中,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健康常識的過程中,反而真正發自內心地接收了買地的見解,原發婦科病也好,非自愿的皮肉生意以及其產生的后遺癥也罷,都完全不該讓受害人反而感到羞恥。
“婦科病不可恥,這和貞潔沒有絲毫的關系,只是一種正常的生理現象婦科病不應該和性聯系在一起,明白嗎有時候這是兩件不相干的事情,在我們買地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雖然不潔行為會增高生病的危險,但這絕不是生病的唯一原因。”
她對云英未嫁卻尿頻尿急的少女這樣說,就像是對從前剛去寺廟寄養的自己,“你這個是尿路感染,根本原因是你的飲食太差了,抵抗力太低,所以很容易有小病痛你回去上山掘蒲公英根煮水喝即可,如果條件允許,那就再吃得好些。你家人未必能顧著你,你也不要太指望別人素日留心多學學,凡事自己留個心眼準沒錯。”
“你這個大概是因為沒有注意衛生不要誤會,哪怕只有一個男人,甚至沒有男人,而是用緬鈴自嬉,只要入體的東西不仔細清洗,都有可能致病。”
她對言行舉止明顯有風月痕跡的蓋頭娘子這樣說,就像是對從前還在寺廟過著好日子的自己。現在,她甚至不在乎把自己的過去當成例子,來向病號們講解注意衛生的重要性。“我也得過,最直接的原因,便是當時的相好恩客不注意”
當她的過去,成為例子出現在王小蕓口中時,忽然間,它就完全退化為了一段單純的往事,和曾經輕浮輕信的少女王小蕓一樣,成為了一段真正的過去。王小蕓見了太多令人不悅皺眉的部位了,對她來說,婦科問題,曾經就像是那段揮之不去的過去,是一種放蕩輕浮、人品不佳的證據,即便別人不在意,但她卻很難不這樣審判自己。可現在,當她要用這句話去寬慰那些愁眉不展、羞赧不安的女娘們時,她反而真正地接受了這個道理弱者無須為自己受到的傷害而羞愧。王小蕓被送進庵堂時才十歲,在買地都只能算是小半個成人,她并不是能和住持斗心眼子的少年天才,之后她抓到了機會,她有了改變,她逃走了,迎來了新生,她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
如影隨形的羞愧感逐漸褪去了,她感受到了一種遲來的,無由的憤怒,對于自己,對于父母,對于住持,對于恩客,對于萬州府被迫去做伎子,還以為這是一種幸運的女娘,對這鎖住了蜀地的高山和峽谷,王小蕓對于現狀發生了極大的不滿,甚至于,這份不滿還無理地延伸到了至高無上的六姐身上以六姐無邊的神力,頃刻間要奪取天下只怕也不是什么難事,為何多年來依舊固守一地,讓萬州甚至發生了這般荒謬的情況
一人之力,何其渺小,王小蕓哪怕是粉身碎骨,也無法讓萬州府的困境有一絲的改變,就連敘州府的義軍,已經是做到了極致,卻也還是受到了地理的限制,她只能把指望寄托給高高在上的,曾給她帶來希望的神明,對外當然也不敢將這大逆不道的想法吐露分毫,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