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老丈很久沒吃面了,在南方而能吃到稀罕的面食,不論手藝如何,已證明主人在盡力招待他。他現在倒也不驚異于臨城縣居然有面粉了,臨縣什么沒有呢他大口大口地喝著鴨湯,又把肉挑給桌上的小孫子,昨晚家宴之后,如今早飯也就不分桌了,徐家人多,一批批地吃,小一輩都出門做事去了。徐大郎在附近的村子里給識字班上課,這時候走過去正好。
這一家人現在除了徐地主和太太以外,都在外做事,小孩子也要去上課,徐地主原本也被安排了差事,但因為田地被買了,打擊很大,在家歇息了一陣子,如今他也有事做,要和伙計們去算賬,吃完飯也趕緊走了。家里家外的事情由親家母先做一部分力所能及的,剩下的等孩子們回來了幫著做,家里白天是很空的,沒幾個人,張老丈也沒什么架子,吃完飯幫著將碗筷都用熱水和草木灰一起洗了。又感慨一番,這冬日能用熱水洗碗實在是很幸福的。隨后便問親家母能不能上街走走,他覺得是可以,但也要提防臨縣規矩嚴厲,不許外鄉人亂走。
徐太太說臨縣是很自由的,連城門都可以隨意進出,不收城門稅。張老丈便放下心來,袖著手從院子里溜達出去,他發現臨城縣真的沒幾個閑人,以往那些幫閑、乞丐,全都不見了,街上走的每個人都有明確的目的,過了幾條巷子便是書聲不斷,只是念誦的并不是三字經,而是一些奇怪的聲韻母。
他一時便好奇起來,湊近了想看,背后又有人叫他,“喂那個許縣的”
是和他們同去許縣的買活軍,青頭,生得又胖又大,聲若洪鐘,一看就知道常放開了吃肉,深色的臉膛,滿面的紅光,透著那么的快活,但一張口卻很文雅,絲毫沒有臟話,而且張老丈已發覺他們個個能書會寫,極有見識,非常聰明。
他們大概都已是中級班畢業了罷
謝六姐手下這些買活軍雖然口氣不怎么軟和,但卻從不欺負人,這個買活軍也不是來找麻煩的,“正要來找你,你說來探親,可還有別的事”
張老丈心里自然是有些事的,而且是大事,但這么大的事總要觀望個幾日,好好想想清楚,是以他唯唯諾諾的,并不吐口。買活軍也不在乎,道,“若無別的事,就去上課,你們家白日里也沒人,就一個老親家母,探的什么親。白日上半日課,下課再回去和女兒一家團聚。”
這話也是在理,且正搔到癢處,張老丈便欣然從命,跟著買活軍到了城門口一處屋舍里,那里已坐了零星十幾個許縣村里來尋工的年輕人,一個小姑娘站在臺上,看著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年紀,板著一張臉,竭力顯示出老練的樣子,道,“你們若瞧我是個女娘,便不認真上課,到時縣里統考,你們過不得,一日少了五文錢,那也是你們自家吃虧,可曉得其中的道理”
那些年輕人本就是村里來的,在縣里人面前平白就覺得自己矮了一頭,哪敢看不起女娘,都唯唯地應著,那女娘便發下書本和筆、冊來,還有沙盤,“那現在開始上課先告訴你們為什么要學這兩門課,首先說語文”
要學語文,就是為了認字,為了認字,要先學拼音,買活軍的告示都標注了拼音,只要學會拼音,就可以拼出告示,念出來。念出來以后,大約便可曉得其中的意思,因為買活軍的告示寫得都是很白話的,并不難懂。會讀告示,便不會吃虧,而且可以拼懂自己簽的契約,就不會是睜眼瞎。
要學數學,便是為了算賬,算賬的重要自然不必多說了,買活軍是給籌子算酬勞的,吃什么做什么都要用籌子來抵,每天算賬時若是自己不會算數,那就或許要吃虧。所以初級班就是要學會拼音、算數,認一些常用字,初級班畢業之后,做工一日最少是25文,這些外地來尋工的小年輕,一日住宿是一文,吃飯豐儉由人,吃食堂大約要三四文,洗澡是兩文,一日能結余16文,倘若是初級班畢業,一日便可結余21文。
冬日農閑,能找到一個有吃有住,有暖有熱水的活兒,哪怕是沒有結余,對家里也是有益的,至少省了糧食。更何況一日做工所得能結余四分之三呢更何況臨縣的東西比外頭便宜了許多呢幾個小伙沒有不愿學的,他們上半日學,做半日工,根本也算不得多辛苦。
第一日語文學的就是幾個韻母,數學學的是全新的數字寫法,還有每日里結余的加減帳。張老丈識得二三百字,百數以內的加減也是會心算的,而且對于這種全新的數字接受良好,就當是一種新式的蘇州碼子,或者叫六姐碼子,課間歇息時他已開始往下自學,那個叫金逢春的小姑娘便著重表揚了他,且特許他將課本帶回家去,張老丈宛若受到表彰,不由洋洋得意起來。一上午的課上完了意猶未盡,但也沒得繼續了,下午那幾個小伙子要做工,而金逢春要回去上課,今早的識字班就是她的工作,她一上午賺30文錢這份工錢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