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主的安眠之地位于城外的山谷。那里也是燕氏世世代代的埋骨之地,晴天的時候,從谷口便能看見對面的雪山和鏡湖。
姜含元獨自在一頂簡陋的草廬里住了下來,席地而臥,伴著外祖,還有她記不得模樣的母親。不過她知道,母親是真實存在過的,這里的這座墳塋,就埋著那幾片碎衣和那幾根殘骨。她原本應該有著幽蘭的氣息,溫熱的皮膚,溫柔的聲音。她是雪山腳下最好看的女子。鏡湖留下了她倒映過的那張美麗面容。
是的,姜含元能看見這一切,就好像她總是能在夢里看見那頭曾經哺乳過自己的母狼。
一個包裹在重重襁褓里的嬰兒,帶著她母親全部祝福,穿過一片茂盛的樹頂,掉落的時候,掛在了一簇網結的枝蔓,懸在空中。小小的,獨自一人,已經一天一夜。她因為饑餓啼哭不停。她的記憶告訴她,只要她這樣啼哭,就會有一個散著好聞香味的溫柔的人抱住自己,讓自己的嘴貼上她溫暖而柔軟的胸,甘甜的乳汁就會喂飽自己。但是這一次,那個人卻再也沒有來。最后她掙扎著,用自己的小手小腳掙脫開了襁褓,從樹頂掉了下去,摔在地上厚厚的灌木叢里。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去面對這個世界,到處去找那女子。她哭得聲嘶力竭,嗓音沙啞,直到再也爬不動,變得奄奄一息的時候,來了一頭母狼。
那是一頭年輕母狼,她第一次做母親,不幸的是,當她外出覓食歸來之后,發現自己的狼崽不見了,窩里只剩下一灘血跡。失去狼崽的母狼悲傷而憤怒,漲乳的痛苦更是令她焦躁不安,她到處尋找自己的孩子,闖入這里,發現了地上的這個人類嬰兒。她撲了上去,利爪深深刺入嬰兒那嬌嫩的后背皮膚。就在它低頭要咬上嬰兒脖頸的時候,那人類的孩子,聞到了母狼腹下乳頭處正滲滴不停的乳汁的氣味。那是母親的味道。她被饑渴和強大的求生欲望驅使,忘記了來自背上的痛苦,張大嘴巴,狠狠叼住,用盡力氣使勁地吸吮,大口大口地吞咽。那乳汁暢通的驟然快感令母狼中止了撕咬的欲望,她注視著身下那正在吸食自己乳汁的人類嬰兒,眼里的兇光漸漸散去,靜靜立著,任這幼崽吸自己的乳,等到她終于吃飽,閉著眼睛入睡,她舔去了嬰兒背上剛被自己抓出的血,叼著,拖走離去
夢境一轉,姜含元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子,她緊緊地抱著懷中的嬰兒,倉皇奔逃,狼狽不堪,最后她逃到了路的盡頭,立在懸崖之上,那些追趕的人就要逼到近前了。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她不想夢下去。夢中的姜含元這樣告訴自己,努力掙扎,想要醒來。可是每一次,夢都是如此的深沉,將她吸住,她猶如身處旋渦,無法掙脫。
“是你害死了姑母是他們說的姑母本來已經藏起來了,壞人都已經過去了,是你哭了起來你害死了姑母”
一個四五歲大的男童傷心地嚎啕大哭,用尖銳的嗓音沖著姜含元叫嚷。
他想不明白,祖父和父親,為什么都對這個來了幾年后才開口說話的阿姐,比對自己更好。
停住。不要再繼續夢了
夢里的姜含元再次逼迫自己醒來。可是夢境啊,它還是不肯結束。
姜含元又看見了西陘關大營外的那座熟悉的鐵劍崖,她就站在頂上,迎風縱身一躍而下,便仿佛她曾許多次做過的那樣。崖下的那口潭水,在夢里,也再一次地變成了嶙峋山石。又一次,她重重地砸在了上面。血如紅練般噴濺,她粉身碎骨,四肢百骸靈魂深處,沒有一處不是疼痛至極。
那個溫柔美麗的女人,她在死去的那一刻,應就是這種感覺。
她該是如何的痛苦啊。
血越來越多,到了最后,已分不清是那女人的血,戰死的同袍的血,還是自敵人那被一刀砍了頭的脖腔里射出的血。只剩下滿天的血雨,將她從頭到腳澆濕,澆成一個血人。
那濃烈的腥味,深深地滲透到了她皮膚的每個毛孔里,散不去,永遠也散不去了。
她的身體痙攣,緊緊縮成一團,僵硬得仿佛一塊冰雪里的凍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