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雨聲淅瀝。
鐘聲在如絲如針的夜雨間回蕩,值夜的翰林學士受皇帝急召,快步穿過空蕩蕩的長廊,拂去肩頭袖擺上飛濺的雨珠,匆匆入殿。
勤政殿暖閣,一片昏黃燈火在茫茫雨夜中靜靜地燃燒。
皇帝李昌坐在御案前,正在看一份折子,幾個身穿綠袍的待詔立在御案一側,小聲討論著什么。
翰林學士取出一沓文書,恭敬地遞上去,小太監接過,送至御案。
“皇上,這些是北河中游河段河道橋梁、農田水利、灌溉工程、水運的章程。”
李昌沒有抬頭,抬手示意待詔傳看文書。
翰林學士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
他的官職比殿中幾位待詔高,但是絕不敢小瞧這幾個待詔。數月前,李昌從官員中選拔擅長文學者,置待詔四人,命撰擬詩文,起草詔書,四人雖然官秩不高,卻是李昌最親近的顧問,顯然李昌不滿朝中幾位宰相表面上遵從他的旨意,背地里卻拖拉敷衍,于是以待詔來分割宰相的權力,同時也是在警告屢次泄露密詔的翰林院。
李昌看完折子,沉吟片刻,問幾位待詔“汪侍郎固然穩重,且經驗豐富,但畢竟年老,你們看派誰做他的副手”
待詔們放下文書,認真思索,說出自己舉薦的人才,有說工部的主事,有說閣中那位年輕的編修。
李昌皺眉不語。
翰林學士心里一跳。
昨日,河東送來一份加急奏報,今年開春以來北河上游開河之勢兇猛,河川泛濫,多地決口,形勢嚴峻,且又逢連日陰雨,河水暴漲,有州縣出現疫情,沿河官員焦頭爛額,已有官員請求開倉賑災。
這份急報正是翰林學士送到勤政殿的。
今天早上大臣還在討論誰會被派去河東治理水患、督促開倉,夜里皇上已經定下人選,只等詔書擬定,明日早朝上宣布,汪侍郎就可以出發了。
翰林學士望著落在靴子前的燈影,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當今圣上對朝中幾位宰相的戒備之心,可見一斑。難怪幾位相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皇上鏟除崔家手段之狠辣暴烈,猶在眼前,誰知道下一個是誰
皇上拔除了心腹大患,卻致使君臣離心,只能提拔年輕官員、尤其是寒門出身的官員來鞏固皇權,繼續削弱世家大族,而世家絕不會洗頸就戮。
翰林學士沉思間,暖閣里安靜下來。
李昌抬眼,看向翰林學士。
皇帝的目光剛落到身上,翰林學士立刻挺直脊背,道“皇上,臣舉薦一人,傳臚謝嘉瑯。”
待詔舉薦人選時,翰林學士一直低著頭,看不到李昌的臉色,但是他聽李昌遲遲沒有開口評價,猜出李昌肯定不滿意待詔舉薦的人,心里立刻飛快閃過好幾個人名。
翰林學士沒見過謝嘉瑯,不過謝嘉瑯的名字早已傳遍朝堂。
去年皇上贈他美玉,其中深意,其他人看不懂,朝中官員心知肚明。今年殿試,謝嘉瑯補試,朝中上下都以為皇上會借機封賞謝嘉瑯,然而皇上在閱卷時并未提及謝嘉瑯,瓊林宴上也沒有下旨賞賜,朝中大臣對此眾口紛紜。和長公主關系密切的宗室拍手稱快,嘲笑謝嘉瑯,覺得他已經被皇上淡忘。
翰林學士對那些宗室嗤之以鼻,他掌文書,知道禮部暗中扣下了謝嘉瑯的文牒,而禮部之所以敢扣下文牒,是因為皇上還在猶豫是否讓謝嘉瑯回平州城。
皇上連借口理由都沒有想,只越過翰林院挑了幾個待詔,就分走宰相的權力,讓翰林院上下心驚膽戰,卻在謝嘉瑯身上猶豫了。
翰林學士告誡自己同樣為官的兄弟子侄,謝嘉瑯此人,親近也好,遠離也好,不必刻意,不過他們必須記住一點,不要隨便得罪謝嘉瑯,他是皇上的人新待詔只是皇上出一口惡氣的棋子,隨時可以提拔,也隨時可以棄之不用,他們根基淺薄,被大臣仇視,一旦失了圣心,前途難料,而謝嘉瑯在長公主風波過后沒有趁勢而起,腳踏實地去地方歷練,低調參加補試,皇上安排謝嘉瑯時越拿不定主意,越說明皇上的慎重,他對謝嘉瑯寄予厚望,所以需要做出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