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晉,也不是什么新鮮事。
馮老先生手里的文章,每一條治水方策里都寫到要如何顧及農時,如何不侵占百姓田地,如何減輕百姓負擔。
陳教諭感慨道“錦繡文章易得,治水佳策也非難事,才學敏捷者多見然而小小年紀,這份仁心,難得啊。”
對蕓蕓眾生,對身份低賤者,對黎民百姓的仁心。
馮老先生陷入深思。
仁心難得。
陳教諭放下文章,“先生,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學者之事,莫要于識仁、求仁、好仁、惡不仁我等為朝廷學官,為朝廷培養、遴選人才,士子者,修身、齊家、忠君、報國、濟蒼生,身患怪疾,和這些并不沖突啊”
縣學這些學官,都有功名在身,少年時也都胸懷抱負,有揮斥方遒、輔佐君王、平定天下、為治世能臣的理想,可惜他們才學有限,省試多次不過,考不上進士,只得退而求其次,為地方學官。
培養學生成才是他們的責任,也能讓他們的抱負用另一種方式得以延續,他們不想錯過一個對百姓有仁心的好學生。
但是天生怪疾實在是個大麻煩。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或贊同陳教諭,或搖頭反對。
眾人都看向馮老先生。
馮老先生為官多年,見多識廣,而且還曾參與過解試閱卷,由他來做決定,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堂中安靜下來。
馮老先生坐了很久,最終還是搖搖頭。
“仁心確實難得,可惜他天生怪疾,即使他心思端正,勉強舉薦他,他也不會有什么建樹,他終將在世人的嘲笑歧視中自暴自棄或是走上歪路。老朽這些年見過很多這樣的人,天賦極佳,卻天生殘疾,命途不順,有的人憤世嫉俗,有的人抑郁消沉,有的人變得陰森歹毒,仇視所有身體健全的人,甚至憎恨身邊最親近之人”
他最后道“把他的名字劃去吧。”
陳教諭長長地嘆口氣,應一聲是,找來名冊,劃掉一個名字。
眾學官留馮老先生用飯,馮老先生擺手“不必留了,縣學的飯太難吃。”
陳教諭尷尬地笑。
細雨綿綿。
馮老先生的馬車出了縣學大街,直奔向城南。
城南有家黃姓沽酒鋪的酒釀得好,老先生喜歡他家的酒。
馬車出了城,拐進土路。
雨天道路坑坑洼洼,馮老先生一把老骨頭顛來顛去,心里焦躁起來。
這時,幾個趕集的村人忽然直接從土路上穿過去,嚇得車夫連扯韁繩,大罵“趕著去見閻王不要命了”
馮老先生一頭撞在車板上,愈加煩躁,掀開車簾往外看。
又有幾個村人從田間小路奔過來,追著剛才那幾個村人去了,去的也是城南方向。
“先生,今天是初六,正好是城外那些鄉下人趕集的日子。”
車夫一甩鞭子,馬車繼續晃蕩。
到了城南黃家沽酒鋪,馮老先生要了酒,坐在窗前,一邊小酌,一邊賞雨。
門外正對著一座土地廟,廟門前人頭攢動,屋檐下排出了一條長長的隊伍,隊伍里的人有男有女,衣衫破舊,看樣子似乎大多是窮苦人。
馮老先生的下人問伙計,“這座廟里供著哪方神仙怎么這么多香客”
伙計一邊擦桌子,一邊笑回道“他們不是香客,是來請小先生念信、寫信的。”
“小先生”
伙計指指那條長龍隊伍,慢慢道來“小先生是縣學里的學生,年紀小,本事不小每隔半個月他來一趟集市,花錢請土地廟的廟祝支一個攤子,幫人讀信、看信,也幫人寫信,不收分文,連紙錢都不要。這些從鄉下來的人,不會識文斷字,連數都數不清,想給出遠門的家里人寫信,得花錢請人寫,那筆墨紙錢可貴著哩家里人有書信回來,他們也看不懂,請人讀,也要花錢”
酒鋪里有幾個人在吃酒,聽他們談論小先生,插話進來道“那小先生的信寫得也好,比大先生們寫的信還要好,我去年請他寫一封信,托人送給外鄉的兄弟,我兄弟請人讀信,一下子就聽懂了以前給他寫信,他總說不懂意思,耽誤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