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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年,波蘭克拉科夫。
凌晨時分營地大門處站著幾個軍裝嚴整的軍官,一大群或驚慌失措或面如死灰的新囚犯被押著走進集中營。
在新囚犯到來之際,一些新的軍官也來到了這里。休斯頓就是其中一個。
早上十點多的時候他來到集中營的辦公樓前,穿著干凈嶄新的軍裝,一只手提著黑色皮箱,步槍背在身后,帶著最鋒利的尖刀,雙腳踩著擦得錚亮的軍靴,迎接波蘭特有的撲面而來的寒冷空氣。
十一月底的克拉科夫飄著夾著冰珠的細雪,休斯頓踏過一條長毯走上階梯,靴底踩上凍硬的冰渣發出刺耳的噪聲。
不遠處的士兵抬著擔架走進焚燒場,嗆鼻的煙霧自無情的煙囪向天空刺去,粼粼閃光的骨灰從空中飄落,黑色鐵軌上冒著蒸汽的火車在不遠處經過。薄冰反射著黯淡的天光,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休斯頓把手提箱放到自己的小房間里,然后站在走廊上仰頭細細觀察這個簡潔又肅穆的惡魔巢穴,直到樓梯間的腳步聲在他身后響起
雅利安死神站在樓梯的正中央,一雙藍眼珠凝視著他,如同自天空飄落的雪花,乖戾,森冷,令人戰栗。
休斯頓屏住呼吸,感覺所有聲音都停止了,就仿佛這個世界剛剛被人毀滅。直到那人與他擦肩而過,他才回過神意識到對方就是他的上級。
阿蒙戈斯。
一個同僚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邊,從兜里掏出了一個煙盒。
“你臉色好差。要不要來根煙”那人問,德音富有磁性。
休斯頓扭頭看去,視野里映入一張英俊儒雅的面容,鼻子則聞到一股對方身上透過體溫傳來的,淡淡的啤酒混著煙草的味道。
他搖了搖頭“我從不抽煙。”
那人不置可否,他把帽檐壓了一下,從金屬盒子里抽出一根煙。煙卷得很漂亮。
“我是威爾姆歐森菲德。”他把煙叼在嘴里介紹自己。
“休斯奧赫斯。”休斯頓回以一個禮節性的微笑,然后低頭擦亮一根火柴替他點上。
不一會兒,走廊里就云霧彌漫的。
他們閑聊了幾句,休斯頓從未想過旁邊這位上尉曾經是一名教師,然而威爾姆似乎并不覺得教師和軍官有什么沖突,他甚至輕松地笑了一下,提議說“我們可以一邊處理資料一邊聽首樂曲”。
唱片機被他打開,唱針順著一圈一圈密密匝匝的紋路劃過,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和輕柔的肖邦音樂。
一張軍情報紙在桌面展開,休斯頓瞄了幾眼,那上面標著戰俘的數量、信息以及大大小小的戰役情況,透過文字的只言片語就能想象到那些受難者痛苦的凄慘模樣。
威爾姆神色淡淡地掃過,休斯頓不知道他對此是否有所愧疚。
威爾姆的確有,作為一名上尉,他到過的淪陷區和集中營的數量豈止有幾個,他看過堆積如山的尸體,嗅過焚燒出的難聞的氣味。無需報紙就能獲悉自己國家的部隊干了什么。因此他并不感到驚訝,僅有對受害者的憐憫。
“我們不該殺那么多人,”香煙夾在指縫間,威爾姆對垂首沉思的休斯頓說,“但我們每攻下一寸土地,都是在為德意志的未來擴大領土。”
人們普遍認為德意志是面目可憎的侵略者,但在德國人眼里,軍隊只為國家的前途而戰。
休斯頓很長時間都沒吭聲。
他知道兩種完全相反的立場必定會產生兩種完全相反的觀念,當對立的雙方無法和解時,結局不是爭吵就是冷場。
威爾姆吐了口灰色的煙,柔和的煙氣及時沖淡了對方隱隱冒出的怒氣。
休斯頓瞇起雙眼,煙霧擋不住他對那人的觀察。他從威爾姆的表情中看到輕微的歉意,然而只有歉意,沒有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