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宗洛不知道來過裴府多少次,閉著眼睛都能找到路。
侍從在前面打著傘領路,宗洛也就透過浸過無影水的白綾,模模糊糊往院落里看。
作為一朝丞相的住處,裴府雖然不大,但也簡陋不到哪去,更何況裴謙雪本身就是個妙人,相府全部由自己操刀設計,府內九曲回廊,蓮花池塘小橋流水,檐牙高啄,竹林片片。不似大淵皇宮那般冷硬威嚴,反倒如畫般賞心悅目。
“公子,到了。”
就在宗洛依舊沉思在鬼谷來信和上輩子的糟心事里時,下仆將他領到一處回廊口,收了傘,恭恭敬敬地侍立一旁。
果然是這。
以前他和裴謙雪沒少在這里焚香調琴,飲茶對弈。只不過后來冷戰,就再也沒來過了。
宗洛抬眼看了這處雨廬一眼,推門而入。
屋內十分安靜,仿佛隔絕了外面的雨聲。
紫色的香爐放在墻角,中央盤旋著心悅神怡的冷香,悠悠然散了一室。桌案上不僅有下到一半的棋,還擺著剛沏好的茶。
風吹進來,正好將火爐上的火吹斜些許,一派任憑外面風吹雨打,遺世獨立般歲月靜好。
青衣男人端坐在憑幾前,眉目如畫,如松如竹。
他的表情依舊如水般淡漠,只在接觸到白衣劍客眼上三寸白綾時,平日古井無波的面容開始了波動,攏在袖口內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顫抖。
那日在百家宴上,因為離得遠,只是驚鴻一瞥。再加上裴謙雪素來謹慎,善于掩飾自己真實情緒,泰山崩于前而不色變。等到匆匆離了宴,派人去查后,方才感到不可置信。
天下根本不可能有這么巧的事。
然而沒等裴謙雪在摯友未死的喜悅中沉浸多久,侍從就一五一十說出了從顧子元那得來的消息。
一年前重傷被儒家首領撿到,命懸一線,好不容易從鬼門關上救回來,醒來后卻目盲失憶,什么也不記得了。
失憶目盲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宗洛適時拱手“草民見過裴相。”
“瑾顧公子不必多禮。”
裴謙雪迅速起身避開這一禮。
他聲音清冷,如碎玉投珠。
“顧公子坐,無需拘謹。我不過是在開宴時偶然觀得公子風采,驚為天人,這才邀此一敘。”
“裴相不必客氣。”
宗洛順意,朝前跨了一步,摸索著朝前走。
裴謙雪一驚,下意識往前去扶。
等到他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正緊緊扣著對方微冷的手腕。
甫一入手,便有藥香撲鼻而來,叫人目眩神迷。
“抱歉,是我唐突了。”
裴謙雪隨這么說著,手里卻沒有絲毫松動,清冷澄澈的眼眸仍舊望著宗洛。半晌之后,在白衣劍客疑惑地側頭去看他時,他才如被火燙著似的松了手,緊閉了閉眼,再不敢看那截白綾,無言垂眸。
自從兩年前兩人月下飲酒,各自送別后,他已經有許久沒能見到宗洛了。
在那個如水般的月夜里,他們對坐飲酒。
白衣皇子淵渟岳峙,醉意朦朧間抬眸,眸也似若晨星。
裴謙雪坐在他對面,一個沒留神就被奪了酒杯。
“阿雪,冷酒傷人。”
宗洛笑著用內力將冰冷的酒液溫開,再遞給裴謙雪的時候,指尖觸碰過的地方仍留著燙意,滾落到喉嚨里。
裴謙雪酒量很好,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醉了。
誰知就是最后一面都沒能再見著。
裴謙雪永遠記得那夜。他守在觀星臺上,頂著寒風等了一宿,最后沾滿血跡的戰馬快馬加鞭而來,等到的卻是三皇子的死訊。
而現在,青年眼縛白綾,如此寬大的衣物也遮掩不住他身上的消瘦,端正地坐在他面前。即使失去記憶,也依舊如同往日沉穩。
那些許久未見的黯淡記憶就一下子鮮活起來,只是多了沉疴藥氣,翩若驚鴻。
天之驕子,何至淪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