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問他們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時候,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時候,吃面呢,又是什么時候。
他盡量用孩子能聽懂的方式問他們這些問題,孩子們也是有一說一,一點不隱瞞。
充當翻譯的縣丞越問越感覺到不對,他是定沙縣難得的讀書人,并不傻,他心里一琢磨就知道新來的知縣是在問什么。
他哪兒是在問小孩吃什么洗幾次澡有幾個兄弟姐妹,他分明是在問你們過得好不好有多不好為什么會不好
土地被大地主瓜分了,水源被控制,連工作都被這些大戶左右,定沙縣的百姓喉嚨被卡死了,他們怎么能好而這些孩子的家庭,是城里過得最不好的一群,他們從事最累最臟的活,卻連養活自己都很困難。
所以孩子的回答也就顯得格外殘酷,他們并不好。
縣城里普通的小老百姓,一天能吃兩頓,一頓干的,是高粱飯或者豆飯,一頓濕的,是高粱粥或者豆粥。偶爾能加入蔬菜、魚干本地淡水湖產的或者雞肉,算是豐盛。
但是這些孩子他們一天能吃幾頓卻要看父母能不能賺到錢或者打到獵物,如果沒有,就得餓著等。獵物多的季節他們可以吃到肉,但是到了冬季,很多人卻可能被餓死。
他們家里往往都養著羊,由大一點的孩子帶出去吃草,但是最后賺不到錢,也吃不起羊肉。倒是那些羊毛可以留一點下來,就是全家的冬被。
這些孩子還告訴安以農,他們家記里幾口人往往就睡一張床,蓋一層被子。有羊皮被子的人家尤其如此。因為定沙縣溫差大,夜晚不一家人擠在一起蓋厚被子,可能躺下就起不來凍死了。
至于洗澡,有幾個孩子連洗澡是什么都不知道。
據說他們一年才會洗那么幾次,比如重要的節日,或者要和重要的人見面了,才會洗一次,一般選在中午陽光最好的時候,這樣暖和。
還有就是生病的時候,需要擦洗身體,驅逐詛咒和疾病。嗯,他們生病很少找郎中,多數時候找巫師驅邪,因為巫師要的錢少一點。
安以農越問越細致,縣丞越翻譯越心慌,他眼睛轉動,偷偷摸摸將某一句回答修改,不料安以農隨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表情是在笑“剛剛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冷汗躥上縣丞的背,他甚至不敢確定這是一種試探,還是真的不知道。縣丞傾向于前者,所以他乖乖翻譯,不敢有絲毫遺漏。
“你是誰你干什么”安以農正問著,不知道從哪里沖過來一個漢子,他直接抱起里頭一個孩子,一臉警惕地看著他。
安以農愣了下,因為他沒聽懂這是什么,緊接著旁邊的縣丞就嘰里咕嚕一段話,似乎在斥責這個男子。
男子臉色一變,看安以農的眼神復雜了很多,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排斥、畏懼和憤怒。但他沒有再開口,只是帶走了他的孩子。四周圍其他人也走過來,帶走那些孩子。
“你說了什么”安以農問縣丞。
“我,我只是告訴他,不要對大人無禮。”縣丞說。
“所以你告訴他我是知縣了”安以農緩緩掃了縣丞一眼,縣丞干笑一聲。
他抬起頭看著那個漢子的背影,就算聽不懂他的話,他也能感覺到,對于他這個知縣,對方抱著一種敵視仇視的態度。甚至他環顧四周,其他已經圍過來的人的眼里是差不多的情緒。
定沙縣的這些窮人,不信任、仇視他們的官府。
“他們也曾向之前的知縣求救,但是反手就被那個知縣賣掉。告狀的人都死了,家里的父母孩子沒人看顧,也死了。”知道部分真相的顧正中說。
“你要面對的,不只是金白兩家,或者其他大戶,還有這些受過傷害所以并不信任你的你想要幫助的人。”
安以農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在這里,那些惡霸會阻擋你,這些窮人,也會阻擋你。這個縣已經有了自己的規則,也習慣了自己的規則,你是唯一的外人和闖入者。”安以農對自己說,他好像透過這個城市看到那些盤根錯節籠罩著整個定沙縣的勢力。
它們沖著他肆意嘲笑。
“這戰書我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