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梧惠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
橡膠輪胎碾過腐葉堆積的土路,行駛到一段碎石堆積的路上。車子沒那么穩了,車身時不時發出老舊的呻吟。堆積如山的儀器間,微小的碰撞聲接連不斷。
莫惟明后頸貼著冰涼的鐵皮車廂,能清晰數出第七次劇烈顛簸時,梧惠的鞋底蹭過鋼板的刮擦聲。她坐立不安了許久,總是在不停地調整姿勢。莫惟明在回想,方才自己在說那些話時,時不時有什么夸大的情節,或者失態的地方。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又好像悄無聲息地流淌過去。黑暗在兩人之間澆筑成實體。三十七分鐘前,他剛結束了自己的訴說。那時拎在手里的懷表還帶著自己手的余溫,現在已變得和空氣一樣陰冷。車廂地板突然傾斜,梧惠的膝蓋碰到莫惟明的小腿,但誰都沒有調整姿勢——某種比疲憊更沉重的東西正壓著他們的關節。
砂礫開始敲打底盤。莫惟明用拇指摩挲著懷表光滑的、凹凸的金屬鏈,這個動作能幫助他平復情緒。長時間處于黑暗環境里,他的強迫癥又要發作了。
當沙粒的摩擦聲轉為黏稠的嗚咽時,他意識到。那是從梧惠喉嚨里溢出的氣流。
“你……”
莫惟明剛一出聲,她的呼吸突然碎成尖銳的破片,像有玻璃碴在聲帶里滾動。她把臉埋進反復揉搓到燥熱的雙手中,啜泣的響動反而讓寂靜變得更加震耳欲聾。
“你還好吧……”莫惟明的喉嚨已經有些干澀,“之前,在禁區和莫恩在一起的時候,你也為他訴說的故事哭過。”
車輪碾過突出地表的巖層,整輛車發出牙齒打戰般的震顫。梧惠的嗚咽被切割成斷續的顫音,像卡殼的磁帶。她試圖控制住,讓自己別這么狼狽,但這很難。
“抱歉。我的事,好像也讓你感到難過。你這樣讓我覺得,我好像不該說那些。”
“不。”
梧惠只是盡可能快地吐出這個字,就好像連一個音節,都會被她的顫抖擠碎。
“說真的,我有點羨慕你。能夠共情別人,是很好的品質……是人類的證明。我總是很難哭出聲。上一次,倒是很近,是為莫恩。可惜你沒看到,哈哈。”這好像并不好笑,也沒能讓梧惠的心情變好。莫惟明搜腸刮肚地想著,又接著說:“我作為醫生,大多數時候都在逼著自己將一切看淡。這方面,我做得比父親更好,有時甚至連自己的悲哀也沒能察覺。”
梧惠吸了一大口氣,像要將自己的肺泡撐破一樣。她靠這種陣痛讓自己停止抽噎。雖然很難受,好在,這稍微起到些作用,她能說出相對完整的句子了。
“你能說出來,證明你已經意識到了。在你說出來之前,你也明明那么痛苦……”
“嗯。可能實在太強烈,突破了我為了保護自己的情緒,設下的界限。說實話,就算告訴你這一切,我還是沒能很好地接受這個事實。但,怎么講呢……我很少向別人傾訴自己的事,可對你說出來以后,我感覺稍微好了些。謝謝你愿意聽我說。”
梧惠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悲痛,眼見著又要決堤而出。聽著聲調不對,莫惟明趕忙切換話題。他有些生硬地說:
“至、至少,莫恩也和我一樣吧?這些事在他心里,一直是個秘密。他向我們說出來以后,心里的負擔也一定減輕了很多。對吧?”
“我就是在想他的事!”梧惠抹掉一把眼淚,“他替你們兄弟隱瞞了這么多的事……就是希望你能好過點兒。他阻止我告訴你的時候,也沒有給我說過這些事。他可能,不想讓事情變得更麻煩,就只是一個人把它們都咽下去……”
“他的擔心是正確的。得知真相的我——得知‘我’從何而來的我,還能正視我們死去的父親嗎?得知父親的死因,是弟弟親自下的手,我還能正視以另一種形式復生的他嗎?得知他動手的理由,一面來自父親的‘強迫’,一面則因為他知曉我們三人的秘密而動搖,我還能正視自以為理解他們,卻連自己都一無所知的我自身嗎?”
“太難了。”梧惠只是哽咽地說,“這太難了。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沒法想。”
“那就不要想了。”
“我沒法不去想。”她用力眨眼,微涼的眼淚又被濾出來,“我很害怕。你還會變嗎?會變成你父親那樣嗎……在未來的某個時候?之前,你想抱著莫恩,但是他躲開了。他也一定在害怕吧。害怕與他緊緊相擁的你,化作你們父親的模樣——這會讓他想起那一刻。”
“這個擔憂,我自然是有的。相較之下,連天璇卿的威脅都顯得無力。不過莫恩也猜測過,也許他分裂的能力已經到達極限,或者他只是單純地沒有出現在我身上。不管那時的他是否愿意,這種可能并不會一直為零。”
“我傾向于……他若想這么做,早就做了。我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他一定要死,一定要在那個時候?而且,一定要莫恩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