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通靈還是表演,都相當費神費力。活動后,乩童總要休息三天以上。這段時間,我們在村里觀光。說是村子,感覺它比小鎮還要龐大熱鬧,可能只是尊舊習沒有改名罷了。
剛到第三天,忽然有法師傳話,說乩童想要見我們。我們以為是附體之神的旨意。等真正跑到祠堂去,才發現那里只有一個面容清秀的小丫頭。
我們沒能認出她,險些說出冒犯的話,幸有法師提醒。原來她只是在游神會上見到了生面孔,想認識一下——她竟然能看到我們,還認出我們。
繁復的神袍之下,除了那可愛的臉,還有雙布滿不該屬于這個年齡的繭的手,袖口、領口不經意露出的疤痕,都是新鮮的。她的聲音有與那力量不符的柔和,似春水夏露秋雨和冬日的融雪。她的性格活潑,話很多,有這個歲數該有的古靈精怪,正如她化身所展現的天地精靈一樣。法師時不時提醒她注意言行,她總在收斂后不久就忘記了。
作為被招待的香客,我們也把一路的見聞都講給她聽。到底是個孩子,聽得津津有味。原本能聊一個通宵,可是作為神職者,她仍有許多課程和訓練。真是一刻也耽誤不得啊。我們都覺得她實在厲害,即使見聞如師父般豐富,也不曾遇到過這樣可怕的孩子。只是我們同時也在想……普通孩童的樂趣,可惜她一件也不曾有過。
臨別前,師父給她介紹了塤這種樂器。她心生喜愛,奪過去玩了一陣,吹響了它。那一刻我們都流露出不同程度的驚訝,師父的眼瞳更是驟然擴張。但是,我們不可能帶走一個地方的乩童,只得遺憾地離開了。
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這位乩童當天夜里就從村子里逃走了。
全村上下,男女老少,都拿著火把尋找她的蹤跡,方圓百里亮如白晝。我們剛躺下去,就被窗外的動靜驚醒,聽到這回事。師父敏銳地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否則我們一定會被當地人追究責任。在旅途中,我們見識過這種相對閉塞的環境里,村民有多少手段。他們能有幾成熱情,就有幾成可怖。我們很快收拾好行囊,趁著旅店老板也去尋人,連夜逃離這里。
師父的判斷是正確的……沒逃出村子多遠,后方就傳來人們的呼喊。火把的光輝織成蔓延的山火,像是隨時會燒到身后。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可忽然間,有靈動的影子出現雙方之間,吸引他們追蹤的軌跡。我們終于拉開了很長一段路,癱在貧瘠的草地上氣喘吁吁。
我們料想,那大約就是逃走的乩童了。她可能是為了給我們爭取時間。說不定這陣兒,她已經被村民捉回去了。恐怕她也是受不了訓練的艱苦。師父說,她是極懂的。雖然不如這孩子遭受的那般殘酷,學習也一樣晝夜不歇。彈指像拿起筷子般自然,吹奏也如呼吸般習慣。沒有歡笑與自由的童年,只有高強度訓練留下的頑疾。
她說著,就落下淚來。眼淚安靜地蔓延,在月光下染成銀色的痕跡,滋潤干涸的土壤。我從來沒看她哭過。也許師姐們見過,但此刻她們和師弟和我,都只有沉默。師父說她有多希望那孩子能逃走,可那么小,又能去哪兒,能做什么?如果她能跟著我們就好了,她也有吹響塤樂的天賦和技巧。可能是神力的影響,也可能是祭樂的需要。她要能跟著我們到大城市——到曜州,到霏云軒來,一定能過得很好,過得幸福。她的人生還很長,她的童年還有大把的時光。
“真的?”
聽到那稚嫩的聲音時,有人喜極而泣。
天地的精靈掙脫枷鎖,逃出囚籠,跟著我們去往新的世界。
到了曜州,我們先找了旅店落腳。師父和兩位師姐帶她梳洗。半夜,商在燈下哭訴著,說她瘦小的身軀多么傷痕累累,我們先前所見不過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