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付出了代價,像秦慈巖保護他一樣,保護了后面那些穿著白衣,疲憊的,忙碌的,充滿熱忱的,懷揣理想的人們。
一直以來,賀予都以為謝清呈是厭憎病人,是害怕病人。
但他厭憎的,其實是他自己。
賀予竟不知自己一直尊重著精神病患者,保護著那些在心理和生理上都備受折磨的人,而謝清呈亦是其中之一。
是離他最近的那一個。
這,才是謝清呈的魂靈。
喜歡嗎
喜歡嗎
這樣的人,這樣的心,這樣的魂
胸口中那頭巨獸有了名字,正瘋狂地在心腔里盤旋。
他仿佛借著這頭異獸的眼,俯瞰到了當時那個在醫院里橫眉冷對千夫指的男人,看到那個男人與秦慈巖透明的靈魂遙相對望著,他們周圍是漂浮著的古老的水精靈,從布魯克林的歲月里,泅到如今。
然后秦慈巖轉過身,老人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慢慢地走了,背影從年邁者的蹣跚,到壯年的從容,最后到了青年時期,一個年輕的留美求學者,胳膊下夾著一疊厚厚的書,他笑著看著漫天飛舞的水精靈,最后回過頭,朝追不上他的謝清呈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
“小謝,我救你,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因為我知道你會做我要做的事情,你活著,就是我也活著。”
“你是我的寄托,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徒弟,是我的戰友,你是我留下的希望。我老了,老的人總是要走的,老去的葉子應該為保護新的葉子而落下。從前我的師父們,也犧牲了他們的時間,他們的心血,然后才有了后來的我。”
布魯克林的夕陽落下來,照在青年的身上,那個穿著歐式西裝,笑瞇瞇地青年向他揮了揮手,然后消失在了一片金輝燦爛中。
賀予看到謝清呈站住了。
不追上去了。
謝清呈的腳步停下來。
謝醫生看著秦醫生一點點地消失,像看著父母在雨夜里冰冷的尸體,天光如箭鏃,如暴雨,如煙花,如那個人一生所鑄的光明,在這一刻照著他的面容,他的表情霎時破碎支離,他僵硬著站著。站了好久。
賀予知道,謝清呈去不了布魯克林。
他必須回去。他必須回首。
于是,謝醫生抬起手,無聲地,無情地,戴上了那張名為“背叛者”,名為“懦夫”,名為“逃兵”的假面。轉過身,重新回頭面向其他人。悲傷的,堅毅的,決絕的目光,從那假面后面透出來。
他走回去,和秦慈巖相反的方向。
他走到未盡的黑夜里。
由烈火燒他的身,由刀刃戮他的心,他一步一步,走得無比堅定。
賀予看著他借著那異獸的眼睛,終于把這一切看得那么清晰,謝清呈的每一步都像在叩擊著他的心。
這才是真正的謝清呈。
賀予所知的謝清呈。
喜歡。喜歡。
喜歡這個人的身,這個人的心,他喜歡這個人的傷疤瘡痍,他愛著他的病軀殘損。
喜歡。
喜歡
這頭巨獸,讓他把一切,把自己的一切,把謝清呈的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晰
于是,在長夜將央之時,在黎明到來之前。
少年終于沙啞地,對著那脆弱的,輕盈的清晨。
后知后覺地喃喃著,說了句“謝清呈”
“你不疼嗎”
謝清呈,你不疼嗎
這些年。
你,痛不痛
你孤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