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為侯,我屬無患矣。”
妻子被辱、老父受困、自己幾陷死地、這些刻骨之仇在平常人眼里,每一項都是足以成為”不共戴天“的大恨,劉邦身為帝王,卻輕輕放過,一件都未與雍齒計較。
為何?
因為寬容雍齒這個仇敵,可以為劉邦起到安撫人心的作用——即,”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對于劉邦來說,如果讓那個羞辱自己妻子、囚禁自己父親、試圖剝奪自己生命的仇敵獲得自己的封賞,能夠有利于自己的政治利益,那么這個仇敵就應該獲得封賞。這是一種何等荒謬、理性、殘酷的邏輯啊,然而,劉邦就是一個以如此規則行事的“人“,一頭永遠清楚自己目標的政治野獸。
這是因為,果斷品質的根源,恰恰在于決策者對于自己目標的清晰度。決策者的牽掛越少,他的目標就會越清楚,他的行事就會越果斷。反之,決策者的情感越豐富,他的牽掛就會越多,他的目標就會模糊,優柔寡斷和瞻前顧后也將成為他的通病,而他的失敗也很難避免——畢竟,十全十美往往意味著一事無成。而劉邦,很可能即是人類歷史上最果斷的人。
當劉邦的乘車被項羽部隊追擊,敵兵迫近,生死存亡之時,劉邦的車上除了自己、只有護衛車夫夏侯嬰和兩個嫡生兒女魯元公主和漢惠帝。劉邦只用了一秒鐘就想通了絕大部分人一輩子都想不明白的道理——”車太重了,必須減負,夏侯嬰能給自己擋刀駕車,絕對不能丟,只有眼前一對親生兒女必須被扔棄“——他瞬息之間就做出了最殘酷或許也最”正確“的抉擇,飛快地將魯元公主和漢惠帝踹下去,以減輕車子的負擔,增大逃跑的概率。在這一事件中,劉邦展現出極端可怕的決斷力。
與劉邦相反,軍神韓信自負無雙才智,為何卻在政治上一敗涂地,最終死無葬身之所?原因就在于八個字,”牽掛太多,優柔寡斷“:面對部下的警告,韓信既恐懼漢王的猜忌,又顧念漢王的恩情,同時還貪戀裂土封王的富貴和”言聽計用“的虛榮,這位軍神連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都搞不清,又怎能做到政治上果斷?就像蒯通(韓信謀臣)所言,”猶豫的猛虎,不如決死的毒蜂,狐疑的勇士,比不上出擊的兒童“,韓信后來以軍神之能死于婦人之手的事實,完美驗證了這一不祥真言。”
但凡有所成功之人,幾乎無不被過去成功所束縛。過去賴以成功的手段,過去賴以制勝的思想,都足以成為成功者的牢籠,使其在新的環境中一敗涂地,政治上尤為如此。
當黃巢、李自成把過去打天下的劫掠之策,用到國家統治之上時,也就意味著為自己的脖頸套上了絞索;當拿破侖統治歐洲之后,依然肆無忌憚、不顧規則地動用武力侵吞盟友時,也就表明他的霸權時日無多。
“在我看來,這個暴君(拿破侖)已然時日無多。奧斯特里茨戰役,讓世人知道與拿破侖為敵是危險的;耶拿戰役,讓世人知道對拿破侖中立意味著災難;西班牙的毀滅,則讓世人知道與拿破侖友好是致命的。他的每一場勝利都在制造著更多的恐懼和敵人,因為事實將迫使列強明白,除非徹底消滅拿破侖,否則任何人都將無法幸存。因為,他不可能建立穩定的秩序,他不可能百戰百勝。”
梅特涅致信奧皇弗蘭茨,就拿破侖入侵西班牙發表看法
這是為何?因為征服世界需要以刀劍,但統治世界的力量,則必須以構建在觀念之上的規則為基礎。陸賈所謂”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乃長久之術也“,即是如此,但這種轉變,需要對過去觀念的超脫,而”超脫“恰恰是相當困難,因為這需要對過去自己的否決,需要破除人性自我認可的本能。無論是拿破侖,還是列寧、斯大林,抑或是***,他們終其一生都未能完全做到這一點,這也成為他們后半生遺憾之所在。
而劉邦卻很輕易地做到了這一點。打開《漢高本紀》就會發現,在劉邦的一生中,這個人從未被任何觀念所束縛,對他來說,觀念只是一種身外工具,他能夠很清楚地理解自己在不同的時期需要不同的觀念,并且做出了靈活的調整。
打天下的漢王劉邦,需要塑造自己慷慨仁義的形象,以吸引豪杰的歸附,故哪怕是自己的仇敵雍齒,只要投靠就可以獲得劉邦的封賞;而統治天下的漢帝劉邦,則需要時刻向臣子們灌輸“忠君”的觀念,以求得長治久安,故救命恩人丁公(項羽部將,放走了潰逃的劉邦)就必須被殺掉,與之相反的是,曾經數次威逼自己的季布(項羽部將,數度陷劉邦于困境)就需要被重賞甚至提拔。
事實上,只有真正的政治家,才知道武力只能用來奪天下,而在民眾之中培養統治所需的觀念,遠比單純增強刀劍福利更加重要,劉邦恰恰就是這樣的佼佼者。
季布母弟丁公,為楚將。丁公為項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顧丁公曰:“兩賢豈相厄哉!”于是丁公引兵而還,漢王遂解去。及項王滅,丁公謁見高祖。高祖以丁公徇軍中,曰:“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斬丁公,曰:“使后世為人臣者無效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