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始穿青緞衣,不束發,做少年裝扮,獨自下山驅馬入城,去蜜餞果子鋪里買蜜煎櫻桃,然后小心翼翼擱在胸前帶回來,站在軒窗前,捧出那沾染著體溫的油紙包,從窗遞進去。
里頭自然是沒有人接的,可他臉上卻掛著溫柔寵溺的笑,目光癡愣投向虛空,如在看畢生追索的珍寶。
虞清他們開始害怕,左右勸不住,喚不醒,只有往山下遞信請梁玉徽來。
姜姮新喪時,梁玉徽來山上住過些時日,還陪著梁瀟狠狠哭了幾場,可曹昀還躺在病榻上至今未蘇醒,梁玉徽不放心別人,住了半月便匆匆折返。
梁玉徽自接到信便立即趕來,來時代王梁禎非要跟著,便將他一起帶來。
山巔涼意籠罩,袍袖在風中飛卷,獵獵之聲響在耳畔,將人的聲音沖淡了許多。
梁玉徽哀憐疼惜地凝望著站在窗前的兄長,小聲說“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們都知道,她回不來了。”
梁瀟像沒聽見似的,俊秀面上流淌著溫脈的光,笑吟吟“玉徽,你知道嗎當年,姮姮是喜歡我的,我們原是兩情相悅。”
梁玉徽喉間滯澀,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我怎么這么傻,好幾回瞧見她偷偷看我,一被我發現就立即把目光收回來,怎么就沒想明白那是少女情竇初開的羞澀,我只當她和其他人一樣嫌棄我、看不起我,生怕在外人面前和我有半點瓜葛。”
“姜王妃對我說不要妄想,我怎么會以為她也這么想”
梁瀟的手還維持著探進窗里的動作,掌心平攤開,上面放著油紙包,紙包中是一顆顆浸在蜜糖里紅艷玲瓏的櫻桃。
他神情寥落,輕嘆“那時我不知道該怎么討女孩歡心,只知她愛吃這個,就每天買來給她吃,她每回都笑吟吟地接過去。我那時正是初入仕途舉步艱難的時候,我總想著什么時候能熬過這一段,出人頭地手握權柄。可我萬萬沒想到,其實那時才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辰光。姮姮會情真意切地對我笑,可是后來我得到了她,她卻再也沒那樣對我笑過了。”
梁玉徽聽得心酸,忍不住哽咽。
梁瀟把手收回來,含笑望著梁玉徽,道“你哭什么你看,姮姮吃了啊,她很愛吃這個的。”
梁玉徽隔著淚眼朦朧低頭看去,見那幾顆櫻桃好好地躺在油紙包,一顆也不見少。
她的思緒有些遲滯,愣愣看向梁瀟,見他溫脈含情,沖著窗里道“明日我還買這個給你。”
梁玉徽眼睜睜看著梁瀟邁著輕快步伐離去,秀眉擰皺,看向身側的姬無劍。
姬無劍亦是憂心忡忡,相顧沉默半晌,才道“讓御醫來給殿下看看吧。”
御醫來看過,并說不出什么所以然,只道郁極損心,開了幾副護心調氣的藥。顧時安和虞清每日堆給他數不盡的奏折,他也老老實實地批復,頭腦清晰字句流暢,看不出半點瘋癲。
可就是每日風雨無阻地要下山去買蜜煎櫻桃,再親手遞進窗里,在窗邊站一會兒自言自語。
梁玉徽想起幼年在吳江河畔聽過的離心癥,風月女子妄托癡心,卻被負心郎拋棄,終日渾渾噩噩,未及便得了此癥,其余時候狀若常人,可就是堅信情郎仍在身側,不曾離去。
她向御醫提過,御醫卻只是搖頭,道攝政王絕沒有得離心癥。
這般蹉跎了半個月,始終毫無進展,就在眾人皆無法時,崔太后來了。
她住在西郊別館數月,其實梁瀟并沒有限制過她的自由,她想走便走,想回京便回京,只是礙于形勢,不得不舔著臉賴在這里,伺機說服梁瀟放棄代王梁禎。
崔太后耐著性子等了許久,等來姜姮的喪訊,等來梁瀟吃齋念佛的密信,直到等來他瘋癲狀若離心的消息,才知時機到了,令人備車輿趕來。
山上氣氛凝滯,自宣思茂和虞清往下,文武朝臣皆愁眉不展。
崔太后摒退眾人,獨自去廂房找梁瀟。
茜紗窗前藤影凌亂,梁瀟果真如眾人所說,垂袖站在那里,不時傳出幾句柔蜜淺笑,對著虛空絮絮低語。
像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