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這種隨身伺候,對太監來說,是一個天大的隆寵。
現在九千歲只覺得諷刺。
他的人生經由旁人擺布,蒙昧了二十余年,而他的歡愛同樣不得他做主,任由她主宰擺弄,連靠近她,都要費盡一番思量,生怕惹得她不快,再將他一腳踢開。
“哥哥這樣安排很好。”她似是看出他的端倪,軟著聲,環著他的頸,袖子還沒穿好,長長地拖曳著,垂在他的肩后。
是極為孩子氣的舉動。
她貼貼他的臉,“我要哥哥在殿中直宿,陪我安寢。”
六哥淡聲應是,替她將手從袖子里牽了出來,再給她系上絲絳,戴上額羅,往日做慣做熟的,行云流水般自如。他親自把這富貴小公子送到院外,遣了貴春送她回去。
不消會兒,貴春折返,“干爹,小四爺來了,就在外頭候著。”
往常小四爺想進就進,是沒有這規矩的。
老祖宗手里的玉盞又換了新的,黑黢黢的湯藥,散著濃烈難聞的氣味,他眉心不帶半點折痕,俱是一口飲下。然而老祖宗素來飲食清淡,不沾葷腥,連續灌了幾碗帶肉的濃湯,又是極苦極濃稠的,攪得他一陣反胃。
“嘔。”
宦官用帕子死死捂住嘴唇,硬是把那涌到喉頭的糜肉又生生吞了下去。
“老祖宗”
貴春急得拍背,被他輕輕推開。
老祖宗雙手撐在桌案,臉色慘白得極為難看,冷汗順著他的脖頸滑落,咬牙吐字。
“無事。”
貴春猶豫著,老祖宗城府深,心志亦是強悍,他所決定的事情,他們手下人本不該多嘴的。
但自老祖宗去了一趟蟒關,又獨自一人回來后,性情突然大變,往常還見得些許外露的陰沉凌厲,如今卻是恭默守靜,面上奉著三分諂媚柔順的笑,仿佛軀殼里頭的傲氣被啄食干凈,再也沒有旁的了。
“老祖宗。”
貴春低低勸他,“總歸我司禮監和東廠都在,圣人也離不開您,您又是何苦為難自己呢。”
那玉盞里的,不是旁的,正是那仙靈脾為主的藥湯,專是治腰膝無力、腎陽衰竭的補方。
他跟老祖宗這么多年,從未見過他在這方面有這么深的執念,前些年頭,也就吃一些鹿蠶丸,或是千口一杯飲,老祖宗并不是很上心,只當是滋補下身軀,有時忘了吃,便賞給他用了。
貴春是宮里凈身的,根基去得很干凈,他自知沒什么可能,也不再有什么妄念了。且經過這一番徹骨的痛苦,他是再也不肯讓旁人看了他的笑話,因此從不找對食。
老祖宗比他的道行深,戒欲戒葷,淡薄世情,教他許多道理,有時貴春覺得他像是一個無欲無求的千年老怪物。
但眼下老祖宗,千年道行被破,陷入了另一個著魔的漩渦。
鹿鞭、驢鞭、牛鞭等葷腥之物,老祖宗平日里從來不沾,可這一次回來,老祖宗瘋了似的,每日都要吃,吐了也要吃,他遍尋回陽的藥方子,只要吃不死,那必定早晚不落。貴春認為,再沒有人緩一緩,老祖宗是要徹底被他的心魔毀了。
貴春懇切地說,“小干娘對您是極為愛重的,并非要那一截物事才快活。”
話落,自己仿佛被什么猙獰惡獸噙住了。
老祖宗望著他,眼尾細如劍尖,他輕聲慢語,“你又怎知,她不愛那兇猛巨物你親口問了還是親手伺候了”
張六性情敏感多疑,又離了宮闈半年,沒了他的約束,手下人心浮動,出了不少吃里扒外的東西,他剛回來就清洗了一批,其中不乏昔日舊臣,因此他對唯一的干兒子貴春也存了一兩分猜忌。
貴春跪倒在地,將頭顱磕得嘭嘭響,蜿蜒出一灘血跡。
“干爹,小子如今榮光,全仰仗干爹提拔,是萬萬不敢覬覦圣人的”
他賭咒發誓,若他敢動一分兩頭,教他死無全尸,下輩子還是個沒根的太監。對于宦官來說,拿命根子來發誓,那是極重的毒誓。
老祖宗隱在淡淡的暗影里,空氣里是窒息的沉默。
貴春愈發絕望,鮮血淌到眼睛,他卻擦也不敢擦。
過了很久,老祖宗掖了掖帕子,抿著唇角,“你的忠心,我自是知曉的,下去吧,請御醫看一看,不要讓額頭留疤,讓沈四進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