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著這驟來的天光,他看清自己身上的污垢。他剛圍捕了虺蛇便立刻入宮,經過這些日子的囚禁試藥,血與灰塵早已經與他融為一體。
方才祿公公剪開了他的袍服,他一身破布,已然沒有了任何類人之處。像是一只躲在陰暗里茍且偷生的怪物,驀然現身于天光之下。
他蹣跚著走進一間靜室,一路無言。福公公為他拉了一副簾子,這布簾隔絕了淺淡的天光,亦隔絕了他不敢再直視的人間四月天。
等簾子拉好,第一秋在靜室中坐下,福公公這才去請黃壤。
等待的間隙,裘圣白仍不放心,他問∶"監正覺得如何"這自然是要試探他是否真的神智清醒。畢竟他方才狂癥大作,若按以往,便該是意識漸失、力盡而亡。
他到底為何突然回復神智
第一秋似乎感知了一下自己,他說∶"五感模糊,畏光,四肢顫動不由己。脈若火焚。"他吐字雖然含糊不清,但意識卻十分清醒。裘圣白在醫案上記錄他的癥狀,想問他神智復蘇的原因,卻又怕他再受刺激。
而不一會兒,門外腳步聲響起。第一秋下意識地坐直身體,他抬起頭,只見布簾之后,有人款款而來。那段距離很短,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
"監正大人,別來無恙。"隔著重簾,那女子微笑著,向他淺淺一福。又是女兒禮。她行女兒禮其實很好看,優雅端莊、飄飄若仙。
她的聲音傳過來,仿佛隔了重重障礙。第一秋只能隱隱聽清內容,但他知道,那里面也是帶著笑意、字字飽滿清甜的。
他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慢,但很清晰∶"我與戴月的婚約,就此作罷。你培育好雙蛇果,便回仙茶鎮。陛下賞賜,自會送往黃家。"
裘圣白站在他身邊,聽見他的吐字,比先前要清楚得多。甚至說,這種音色,與常時無異。他如何能做到
黃壤站在簾外,她笑意盈盈若春水∶"這樣啊,那監正可就負了戴月了。那丫頭這幾日總是念著您呢。"
布簾綿密,只能隱隱看到簾后的人形。人影端坐,依然腰身筆挺。第一秋的聲音道∶"十姑娘做好份內之事即可。去吧。"
黃壤淺笑著道∶"監正這話可真是無情啊。那,我們就明年春播時節再見了。"明明年嗎簾后人遲遲不答。
黃壤于是又道∶"說起來,我學會了釀一種酒,取玫瑰之香而成,入口醇美。明年春播時節,我邀監正同飲。可好"
玫瑰香氣的酒嗎隔著布簾,第一秋注視那個模糊的身影。真是美啊,就連這不清不楚的一道影子,也窈窕無雙。而他面目浮腫、皮膚發紫,雜亂的蛇鱗在他身上任意生長,他渾身上下皆充斥著一股蛇腥氣。
他說∶"不必。"
"大人若不至,我便親自送來。"黃壤聲若銀鈴,她行至簾前,小聲道∶"大人若不飲,我就親手喂您。"
這綿綿弱弱的一句低語,軟柔如蜜。
第一秋沒有回應。黃壤再次飄然一拜,她退后幾步,復又看向簾后。那簾中只得一個人影,端坐不動,夫復無言。
她轉過身,踏出這間靜室。
人間四月,花木青青。可她的腳步卻有干鈞的重量,令她舉步艱難。就算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就算知道他一定會化險為夷,可又怎么能若無其事呢
晚春的風帶著寒涼而來,攪亂時間的掌紋,往事交錯縱橫。第一秋,這是我第二次邀你喝酒了。請你一定要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