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玉覓出生的時候,便得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塊玉,如家中所有女兒一般。
她母親后來總是說,她出生那一日,父親抱著她,笑著同周圍道賀的眾人言,“吾有此一女,萬事已足,便毋須再添女兒了。”
后來藺家果然也沒有再添女兒,添的是一個個年輕女子生下的庶子,母親再也沒有生育過。
她們家的女兒,皆從“玉”旁,四姐是“玉覽”,這一生便合該看盡,用盡這世家最好的美玉。
她也的確曾經是眾人盡皆艷羨的一個,天子妃嬪,金玉為衣,雕欄畫棟,閬苑鎏金為居所。
縱然她在九重宮苑之中并不是那樣得寵的,卻也足夠使得全家人都為她低下他們或心甘情愿,或僅僅是低聲求存的頭顱。
后來藺玉覓總是想,姐姐的名字其實是取的恰如其分的。覽者,觀也。她這一生或許是看盡了人間富貴,可卻從未真正擁有過。
母親也總是說她的名字取的并不好。尋尋覓覓,覓覓尋尋,她這一生,也就一直都在尋找,那一日她在梁宮之中丟掉的東西。
哪怕已經知道了結局,她也還是忍不住要想,若是那一日她不在梁宮之中,她的人生會是如何。
她常常在夢中與那一段時日的自己重逢,不像是過去了許多許多年,真實地仿佛能夠在夢中觸碰到那一日的煙火。
帝王寵妃及笄之禮,皇城各處皆飾以琉璃彩燈,她記得它們懸掛在宮城各處的樹梢上,清風徐來,便搖碎了夜色,將五彩斑斕的光填埋進去,鑄成一個個綺麗的夢。
夢中的她夢的好,盡皆是五彩琉璃,繁花似錦的前程人生,夢外的她卻常常在此時便掙扎著要醒過來,不愿自己走向那百草荒蕪的廢墟中去。
醒來的時候,常常是在夜色寂寥的時候。望一眼窗外,能望見四季不同的花朵,或是伶仃的枝椏。
這些年她在太多的地方都停留過,身旁也往往都只有她一個人。
很少有人能夠窺破她的夢境,沒有人知道,即便她為那些她視作親人的人所環繞,她也常常一個人回到春草蔓生,早已只剩斷壁殘垣的梁宮之中。
醒來之后再閉上眼,她就能看見自己一個人奔跑在梁宮之中的長街上。她知道,她是要找到那塊玉。
她的右手總是緊緊地攥著拳,就像是梁宮城破那一日,她一直將那塊屬于她的玉佩攥在手心一樣。
梁宮城破那一日她摔倒了,為人所驅趕,那塊玉佩從她手中摔出去,她眼睜睜地看著它在眾人的衣擺與裙裾之下失去了蹤影。
再沒有找到過。成了她一生的執念。
她右手的手心之中,后來添了一道疤痕。
她后來無數次對月望著手心,覺得或許這也就是命運。她后知后覺地發現是這道疤痕,為她帶來新生。
她清楚地知道,她就是從那時開始,真正得到她后來視作親姐的殷觀若的關心的。
在那之前彼此不過都是俘虜,一碗肉湯之下,難免成為敵人。是她用她求死的心,換來了后來的生路。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其實是依靠她而活下去的。仇恨只是一個遠大的目標,支撐她平日一飲一啄,一言一語的人,都是殷觀若。
這當然不是指她要依靠著她,或是她身后“那位將軍”的供給來生存下去,而是每一日,每一日在悲痛的過往之中醒來的勇氣。
但有一日,她連她也失去了。她不能理解這種拋棄,她不能接受她的真心,又一次被人毫不在意地丟棄在了地上,狠狠踐踏。
那時她日日都將自己鎖在屋中,發燒燒得混混沌沌,想要讓自己就這樣死去,卻也沒有力氣抗拒那一勺一勺溫熱的,將自己從鬼門關帶回來的藥汁。
她想,也許是殷姐姐知道她病重,所以又去而復返,回到她身旁了。她又重新有了求生的意志,直到她終于睜開了眼睛,看見的是少年尚有些稚嫩的容顏。
“藺姑娘,你醒了。眉姑娘她很忙碌,所以所以吳先生說可以讓我來照顧你。”
分明是自己想要照顧,千方百計地尋了理由,還是沒法從容地在她面前說謊。
他是那個將軍的幫兇,她也就理所當然地提起了要求,“我要喝水。”
少年自一旁的桌上倒了溫熱的茶水,坐在她床榻邊沿,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來,靠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