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如大部分文臣那般,身上自有書香之氣,同小皇帝見過禮之后,講課時也并未因她的性別或年歲輕視她,一板一眼,該如何便如何。
只不過
在講完帝王史后,布置完作業時,蕭覓云面前的硯臺早就干了,因她身份特殊,蘇明繡并未給她安排伴讀,而她身邊伺候的宮人又不被允許聽從這等教導,故而蕭覓云從來在勤政殿這塊專門劃出來給自己學習的地方,都是自己磨墨、自己鋪紙。
這時,蕭覓云傾身時一手攏住自己的衣袖,另一手努力捏著硯條,慢慢研磨時,低垂的脖頸、認真的神情,都在少女淡淡妝容的烘托下顯出幾分稚意,像是明明還小、卻努力學著長大的孩童。
引人憐惜。
可她越是不想示弱,在無意間將硯條折斷、將墨汁濺在鼻尖上,又匆匆擦出一點污痕時,就越發顯得像花貓。
程青看見她頗有些羞赧地說出“讓博士見笑了”,忽然想到少時在程府外見到的那只小花貓,還沒他巴掌大,凍得瘦骨嶙峋,也要蹲坐在角落里,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將渾身上下的每一根毛都舔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蕭覓云重新換了新的硯條,攏著衣袖、微微踮起腳尖伸長手臂磨墨的時候,鼻尖上的那點痕跡早就干了,一直留在那里,但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反倒是程青看了許久,在她就著那點墨水書寫的時候,忽然不聲不響地在她桌邊,替她研墨。
小皇帝似乎被他嚇了一跳,放下狼毫筆想要自己來,卻被程青惜字如金地提醒
“專心。”
于是蕭覓云只能睜大眼睛看著他的動作,有些拘謹地重新提起筆,只是寫文章的速度更快了些,但字跡卻仍舊娟秀,并不潦草。
來時呼嘯的風雪于宮燈明亮時不聲不響停歇,蕭覓云寫完今日當堂的作業,又命宮人提著糕點,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宮道外,雪白的路面上留下一串綿延的腳印。
阿月一直在殿外候著,如今看她出來,默默給她披上一件衣裳,無意間瞥見她唇角的弧度,不知怎么多嘴了一句
“陛下今日心情不錯。”
“嗯,”蕭覓云摸了摸自己身上這件艷麗的紅狐貍皮縫制的披風,說話時呼出的氣息悠悠散在空氣里,“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
這程青,就像一塊石頭,太難討好。
沒想到今日,倒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石頭上敲開道裂痕的蕭覓云極有成就感,晚餐后決定出門“招貓逗狗”消消食,只是這“阿貓阿狗”,卻是在皇宮西側的流云殿。
這里是皇城宮門守衛軍,御前侍衛長孫飛雁所居之處,官位不過五品,卻因是鎮北王的心腹,耳目延伸至整個皇宮,所以地位與他人不可同日而語。
說難聽些,若是哪日蘇明繡想要廢棄她這傀儡皇帝,只需要一道命令下去,孫飛雁就能直入乾元殿,將睡夢中的蕭覓云腦袋提走。
蕭覓云摸不準蘇明繡這人的脾氣,但也隱約從她的瘋狂中窺見一點端倪,她曾逐字逐句地研讀過這位鎮北王的各路故事,知道她這一生的經歷讓她格外痛恨蕭周王朝,但蘇家滿門的忠烈,應該還是給她留下那么點烙印的
否則她不至于在推翻前朝之后,沒選擇黃袍加身、而是偏要將她蕭覓云送上皇位。
小皇帝心知這一切都是蘇明繡的賜予,才讓她又觸碰這頂尖權力的機會,但既已上過這位置,誰又愿意重新回到塵泥當中
她不敢將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蘇明繡這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收回的慈悲里,她只能在這瘋王對她尚存一點溫情的時候,努力壯大自己的羽翼。
蕭覓云再不愿過那種任人魚肉的日子。
“孫將軍好劍法。”
如今,她站在流云殿外,欣賞完孫飛雁在空曠院落里練完一套每日早晚都要溫習一遍的孫家劍法,孤零零的掌聲在院落里響起。
孫飛雁轉身見到是她,眉尖就忍不住蹙起,她是跟著蘇明繡一同起義至今的功臣,卻因性子太直,不擅與百官打交道,干脆被蘇明繡放在這個位置。
現在看見這小皇帝她就覺得頭疼,在鎮北王跟前比畫眉聲音還動聽的新皇,對她可從未有這般的好脾氣,像是天底下最驕縱的小孩,讓孫飛雁時常手癢、有想提劍的沖動。
但這位不是她能動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