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西美躺在哈密軍區衛生所的病床上,身下流著血,眼中含著淚,懷里抱著“哈密瓜”,腦子里糊著一滂漿。每次護士把“冬瓜”陳斯南放到她懷里吸奶時,她都不知道把視線放在哪里才好,看護士,覺得人家在憋笑,看“冬瓜”,她怕自己會做出連自己都害怕的事來。
吃完了孕婦會吃的苦,接著吃產婦要吃的苦,醫生還說她運道好,碰上了獸醫,沒有產后大出血,只縫了七針。只、縫、了、七、針顧西美一臉麻木,心里卻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了好幾遍。當年她在陳家坐月子,一張行軍床左邊地上睡著婆婆,右邊地上睡著姆媽,丈夫睡在腳頭,大冬天的三個人三班倒排得挺好,她踏踏實實睡了二十多天的整覺,感覺從沒聽到過斯江半夜啼哭。
輪到陳斯南,才發現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全是狗屁,一個娃一個樣,開頭也吸不出奶,急得小臉漲得通紅,哇哇地哭,粉紅的嘴張大后竟然占了小半張臉,看上去像冬瓜開了個口子,倒進去點開洋香菇雞丁就好蒸出冬瓜釀。等她跟醫生提出來買奶粉吃,“冬瓜”突然開了竅,幾口就吸出了奶。于是顧西美更苦的日子開始了,一天要喂八九頓奶,喝完左邊喝右邊,每次半小時。她比奶牛還慘,一覺只能睡一兩個鐘頭,半夜喂奶的時候聽見陳東來祖傳的呼嚕聲,真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可惜她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就算他醒了又能幫什么忙號稱自己要真真正正地當一次爸爸的人,拿個尿片都會把屎漏出來。
在哈密的日子,成了顧西美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比剛去阿克蘇的時候還要痛苦。這時候,宏大的“讓孩子成為真正的上海人”的意愿已經完全不重要了,白天一睜眼想的是“怎么熬過這一天”,夜里眼一閉想的是“祖宗我求你多睡會兒。”陳東來也不好受,曾經服侍老婆坐過一次月子的他,以為自己是行的,然而上手后發現還是不行,他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拿出了和鉆井較勁的新時代革命青年的干勁,難道斯南比大鉗更難弄他還不信了。折騰了一星期后,他信了,這小嬰兒軟不溜丟的,難弄,邪起極其難弄。
在招待所坐完月子,顧西美決定利用剩下的十天假期把陳斯南送回上海。陳東來一百萬個不情愿,他每次看見女兒的冬瓜頭就很內疚,覺得都怪自己沒有堅持留在烏魯木齊,才導致她受了這么大的罪,比較一下斯江的美麗無缺,這份內疚立刻乘了一百萬倍,壓得他眼眶濕潤。他的手指被斯南的小手緊緊捏住,她突然朝他綻出了一個笑容,陳東來瞬間被巨大的幸福感和滿足感擊倒了,他抱著嬰兒轉過身背對著顧西美輕輕哭了起來。顧西美瞟了一眼他不停顫抖的后背,默默地翻了幾個白眼。
兩個人爭執起來,這次陳東來怎么也不肯讓步,堅持要帶斯南回阿克蘇。顧西美難以相信他會不同意送孩子回上海,但更難以相信的是他居然不聽她的。
“好,你自己帶她回烏魯木齊,我回上海看一下斯江。”顧西美冷笑著開始收拾行李。這下輪到陳東來不敢相信她居然能這么狠得下心,懷里的陳斯南哇地大哭起來,長臉掙得通紅。
“行,那你最后喂她一次奶,我再去買點奶粉什么的。”陳東來沉默了幾分鐘,也豁了出去,把女兒塞進她懷里,拎起包甩上門沖了出去。
顧西美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這場較量會導致什么后果,好像已經脫離了她能想像的范圍。陳東來從來都是溫順的,聽話的,拿得出手的。她作為女人和妻子,能感覺到他那種微妙的內疚和感激,這也使得她更樂于并善于拿捏他。她撕掉音樂學院的錄取信,和鋼琴一刀兩斷,就和她曾經在方家享受過擁有過甚至被影響過的一切都劃清了界限。她親手砸開了命運的枷鎖,和理想的“愛人”并肩作戰,墾荒屯邊,為祖國為人民做出了貢獻,有什么比這個更加浪漫和高尚即便后來她發現陳東來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陳東來”,她也被自己的勇敢純真和執著深深感動了。她對自己進行了史無前例的革命,并且成功了。
眼看這個成功似乎要毀在了哈密,顧西美猶豫不決起來。她抱著陳斯南開始喂奶,發現剛滿月的“冬瓜”腦袋好像睡歪了,明顯左邊扁了下去,顯得更加丑怪,臉上昨天起的兩三個疹子,今天忽然多出來不少。等陳東來匆匆買了些嬰兒用品回來,她忍不住提起疹子的事。陳東來抱著孩子在窗口明亮的地方看了會兒決定去衛生所找醫生看看。
“西美,你說應該沒事的吧是比昨天多了我昨天怎么沒留意到”陳東來絮絮叨叨地,東拿兩塊尿布,西拿三塊毛巾,急得團團轉,就是拖拉著不出門。
顧西美低頭疊著自己的衣服,心里拿不準要怎么接這個話。她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是硬撐著獨自回滬呢,還是跟著陳東來走。前者后果可能很嚴重,后者她自己無疑會很生氣。她抬起頭來,見陳東來一臉哀懇地看著自己,再看看他手里的斯南,皺巴巴的小臉扁了扁嘴要哭不哭的可憐樣,突然心就軟了,自己就捂著臉哭了起來,哭自己的軟弱,也哭自己一去不復返的家庭地位,她竟然被陳東來拿捏住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敵進我退。
一“瓜”激起千層浪。陳斯南的出生在萬春街乃至全上海都引發了不小的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