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紅和顧西美只有四五分相似,遠不及顧北武昳麗,眉眼清淡,她從父親那里遺傳到的單眼皮獨有一番嫵媚風流,身上穿的白襯衫粗看沒什么,細看卻有與眾不同的小圓領,腰身掐得極細,比普通衣服短了兩三公分,下邊一條的確良的黑色褲子格外貼身,完全不同于別人的肥腰低襠,偏偏小腿那處褲腳又寬了起來,還長出幾公分蓋住了一半的皮鞋。要不是顏色這么樸素,只怕走在淮海路就要被檢查隊員當成女流氓喊去受教育了。聽到挨打這句話,她瞄了眼弟弟,垂眸把手里的兩個包裹塞入姆媽懷里,低聲說“沒,上次老四打他打得兇,他三個月沒能出海,現在不敢動手了。”
“那你額頭上這片紅怎么回事”顧阿婆不信,扯過她來在燈泡下仔細看,又撩起她袖管褲腿檢查。她對那個海員女婿是沒一處滿意的,但是顧南紅比顧西美還犟,嫁出去十一年,只年節里回娘家來送禮,放下就走,唯獨今年的年初二因為斯江才留下吃了頓飯。之前要不是顧北武去了幾趟復興島發現了不對勁,家里還不知道她竟然捱了打。都怪顧東文這個狗東西去了云南,也怪她沒教好兩個女兒,她們個個要做新時代的獨立女青年,結果自由戀愛胡亂嫁人,娘家不靠,死要面子活受罪。放在以前,她三個姐姐受了委屈,回娘家一哭,家里的哥哥們縱然再不頂用,也會立刻帶上三四十號人打上門去。誰家的姑娘嫁過去是受委屈的呢,那打的不是姑娘,打的是這家人的臉。不過這些話她只敢自己在肚子里嘀咕,可不敢說出來,說出來都是思想錯誤。
“哎呀,我就想燙一下劉海,不小心碰到的,是燙傷。媽哎呀,媽你松手,讓我進去看看斯江。”顧南紅好不容易掙脫開,繞到后面掀開帳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邊,看著熟睡的斯江,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斯江手背上的幾個小渦。小姑娘越長越好看,和顧北武越來越像,多好啊。她三個兒子也像舅舅,可惜不是長相像,是脾氣性格像,個個是鬧翻天的猢猻,聽見聲音她就頭疼。要是她有個女兒,怎么舍得不自己帶呢,每天光給她打扮就快活死了。想起顧西美,顧南紅搖搖頭無聲地嘆了口氣,看了好一會兒,她才依依不舍地掖好小被子壓好帳子,回到客堂。
“斯江長得真好。西美兩口子到底回不回來老四你看看那個大點的包裹,我拿舊衣裳做了點小肚兜小褂子小鞋子,就是不知道顏色行不行,還有二十塊尿布,都下過水了,她們要是不回來,你幫我一起寄過去。郵費我就不給你了。”顧南紅聲音細柔,和她性格里的倔強全然不搭。
顧北武翻開包裹“說是不回來了,讓我寄郵包到烏魯木齊,她們在那等著。郵費可以不給,搞幾斤黃魚來我就不虧了。顏色蠻好,小姑娘穿這個藍好看,洋氣得很。哎,大姐你這尿布搞得特別好,比媽做的那些軟和得多,吸水。”
“廠里出口多下來的一點點布,我跟主任老早打好招呼的。”顧南紅笑了“下面三條新的泡泡紗裙子是給斯江做的,你拿出來,別混在一起寄走了。”
顧阿婆拍開兒子的大手“看看你翻得亂七八糟的。走開走開。咦,這些小衣裳用的是你以前的旗袍”當年為了做幾身時髦的陰丹士林藍旗袍,十六歲的顧南紅可沒少鬧騰,穿上后好看是真好看,整條萬春街都被照亮了。
“嗯,放著也沒用。”顧南紅點了點另一個小點的包裹“老四,這個是給禹谷邨方方太太的,你有空幫我送過去。”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卻依然堅持用了老早的稱呼。
顧北武一伸手直接打開了包裹“唉,我先檢查一下啊,大姐你別總是送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好伐搞不好被有心人舉報一下,她們倒霉,你也倒霉。”
顧南紅搶都來不及,只壓住里面露出來的一截子蕾絲面料,氣得漲紅了臉“女人的東西你怎么隨便翻啊戳氣活該你到現在還沒有女朋友。再說現在比以前好多了,誰有空天天盯著人舉報這個舉報那個的。”
顧北武耳朵騰地紅了起來,修長的手指使勁往回撤,卻勾住了一根帶子,一件白色蕾絲的內衣猝不及防地被他拎了出來,在娘兒仨個人面前晃動。
顧阿婆嚇得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拽下內衣團成一團塞回包裹里“南紅你瘋了是不是,上次送什么口紅絲襪,這又是你家男人從國外帶回來的什么不三不四的東西你這輩子就盯著這些中看不中用的鬼東西,鬼迷了心竅你別害了方太太她們。怪不得你男人一天也不放心你”
屋子里靜了片刻,顧阿婆訕訕地松開了包裹,又狠狠心擰了女兒一把。
顧南紅噙著淚把包裹重新打結,狠狠地瞪了顧北武幾眼“要你們管方太太自然曉得這是什么,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顧北武你送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