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往顧北武懷里縮了縮“那算了,還是別跑了吧。”
顧北武摸了摸她的頭,安慰了幾句,心里沉甸甸的。他去天山的時候才聽謝干事說起,兵團情況不容樂觀,今年上半年就吃掉國家回銷糧八百萬公斤,上上下下還吃不飽。各種理由返城的和豁出去逃跑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其他各地的兵團也都差不離。謝干事隱晦暗示明年恐怕會有巨變。能有什么巨變他早知道云南將要撤銷兵團建制改為農場,其他各地遲早也要撤銷。但是一千七百萬知青何去何從回城,哪有地方安置他們,不回城,無私奉獻了這么多年的知青們又有誰甘愿永遠不回家。
斯江到達烏魯木齊時面色憔悴,陳東來怎么哄她也沒用,當然他本來就不會哄人,來去就那幾句話“餓不餓”“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哪里不舒服嗎”“是不是想姆媽和阿妹了”
斯江蔫蔫地靠著舅舅,一個勁地搖頭,搖著搖著眼淚水就往下掉,被她的淚眼一看,陳東來鼻子發酸心里也酸,在阿克蘇女兒親近姆媽是理所當然,姆媽不在卻更親近舅舅,只能說自己這個當爸爸的實在沒有盡責。
顧北武也沒出言安慰,由著斯江哭了幾場,上火車前才送了陳東來兩句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小孩子就是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你們已經虧欠斯江了,就不要再虧欠斯南了。”
陳東來苦笑著點頭,看著斯江小臉緊貼在車窗上,鼻子和嘴巴壓扁了,眼淚把玻璃糊成了不規則的一團團,跟半透明的云一樣,他哽咽著追上去揮手告別,卻始終沒有聽到那句“爸爸再見。”
斯江已經知道,不是所有的再見都能很快再見。
到了九月份,報紙電視收音機都報道了云南等地的建設兵團將在十月被撤銷,新疆建設兵團的撤銷也幾乎板上釘釘,知青返城的傳言沸沸揚揚。萬春街又起了一波漣漪。
錢桂華來得更勤了,人前人后逮著機會就嚷嚷“哎呦呦,靠十年了,阿拉大阿哥大阿嫂終于要回來了,阿拉斯江作孽啊,新疆回來天天哭,小孩子嘛,想爺娘呀,這下老人家總算放心嘍。”
等到熱心的街坊終于接翎子問起陳阿爺退休后誰去頂班的事,錢桂華拍拍懷里的女兒嘆氣“爺娘退休總歸是子女接班。不過阿公是會計師,阿拉屋里只有我老公是會計,沒辦法嘍,老早賣菜是為了生活,現在賣菜是為了革命,不舍得離開革命崗位呦。但是哪能辦呢誰讓大阿哥是大學生做了工程師呢,要是他回來了去財經學院頂班,學校領導肯定有意見的呀對伐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她這話傳到陳阿爺耳朵里,氣得老頭子直拍臺子“娘希匹放她娘的屁自己吃著鍋里的還要看著別人碗里的老大回不回來,我這個班都不要你陳東海頂你好好干你的革命工作去誰說爺娘退休就一定讓子女頂班了放屁我退就退,家里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一個也不頂”
錢桂華夜里吃了老公兩只耳光,哭著抱了女兒跑回娘家去了。陳阿娘氣得在灶披間胸悶了好幾天。
斯江聽說了這事卻高興起來,夜夜抱著斯南的尿布說悄悄話,問妹妹長高了伐,妹妹疹子消了伐,妹妹什么時候跟爸爸媽媽回來找姐姐夢里都經常咯咯笑。
顧阿婆也喜笑顏開,又擔憂女兒女婿歸來后要帶著斯江住回陳家,探了探陳阿娘的口風,兩親家的友誼又岌岌可危起來。只有顧北武心里有數,卻不忍讓她們一老一小的快樂太短暫。
國慶節這天,顧南紅特地回了萬春街,又給斯江斯南帶了許多衣服鞋襪,一看彩電還沒到就泄氣了,斯江趕緊把姆媽的那番話重復了一遍,顧南紅被顧西美間接教育了一把還不好反駁,就更郁悶了。
顧北武哈哈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你書讀得太少,還不如斯江呢。”顧南紅踢了他兩腳,外面卻聽鄰居在喊“對,就是那個門洞,再過去一個。顧阿婆,你家來客人啦。”卻是梅毓華帶著方樹人來參加眾樂樂。
“不好意思叨擾了。”梅毓華笑著把蛋糕和水果放下“小顧喊我和樹人來湊個熱鬧,給斯江的演出鼓鼓掌。我們就厚著臉皮來了。”
多年不見,顧阿婆手足無措,拿起雞毛撣子撣椅子上的灰,又忙著倒喝的,一聲太太喊了一個字改成了“太謝謝了。就是我們家小得很,坐都沒得地方坐呢,難為情哦。老四,快去削兩只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