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是第一次參加葬禮,好像禮堂里躺著的并不是她的阿爺,而是個完全陌生的人。
萬國殯儀館有十八個靈寢堂,戴著黑紗紅著眼睛的是家屬,穿著藏青或黑色春秋衫面容肅穆的是賓客。一門之隔像是兩個世界,賓客們進到門里都一臉悲戚,匆匆上前握住家屬們的手上下顫動,節哀順變說了好多遍,走到小桌子邊簽好名字送上賻儀,然后東張西望一番,在四周找到熟人自動融了進去,小聲議論起陳阿爺去得多么倉促,多么可惜。等站得久了,賓客們三三兩兩地出去透氣,抽煙敘舊,雖然不方便說笑,但臉上的悲傷是可以暫時卸掉片刻的。
斯江斯南和其他孫輩在花圈前排成一行,不知道誰送了兩個罕見的鮮花花圈,上頭白色黃色菊花簇擁,還有好幾朵百合花,百合花極香,斯好在景生懷里打了兩個噴嚏,一直要伸手去拽花兒,景生揪住他的手警告他不許亂動,他便像牛皮糖似的在景生懷里扭來扭去。
好幾個人上去發了言,斯江聽得認真,才發現阿爺在財會行業頗有盛名,堪稱是德才兼備的老專家。一位中年女干部淚漣漣地訴說自己剛進單位時陳老師多么耐心地指導她們,不辭辛勞地帶她們熟悉相關主管部門,督促她們學習最新政策,還鼓勵她們繼續深造。又有一位工會主席深情地緬懷陳老先生給單位培養了好幾位會計師,他建立的財務制度至今運轉良好,給單位節約了大量人力和金錢。
如此種種美德,斯江卻從未在阿爺家體會過一二。她有那么點零星的記憶,也是阿爺訓斥三四歲的她挑食或者調皮。原來她小時候也調皮過,斯江有些唏噓。自從她搬去外婆家后,阿爺對她疏遠了不少,大概覺得被舅舅弄得很沒面子。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她上五年級的時候,阿爺還以為她在上四年級。斯江忍不住去看三個嬢嬢,大嬢嬢扶著阿娘哭得邪氣很傷心,二嬢嬢低著頭抹眼淚,只有小嬢嬢眼白朝天梗著脖子一副不屑的樣子。
斯江低下頭,發現斯南學著小嬢嬢也在翻白眼,趕緊輕輕扭了她一下,朝前排的姆媽背影呶了呶嘴,今天斯南要是不哭,回去肯定要挨巴掌。
顧家只來了顧阿婆一個人,一直攙著陳阿娘的另一只手勸她不要哭了,要好好交,讓他放心地走。不料哀樂一響,陳阿娘顫著小腳撲到棺材上,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
斯江一下子淚如泉涌,顧不上盯著斯南斯好的任務,沖了上去,可是里三層外三層全是勸阿娘的人,兩個叔叔,兩個嬸嬸,三個嬢嬢,還有她沒見過的斯淇的外婆和舅舅,斯民的外公和姨娘。
景生看著她手足無措地站在最外圈哭得涕淚交加,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這個人平時看書看電影聽歌都容易哭鼻子,傷心難過感動激動的時候也要哭鼻子,在這催淚的哀樂中絕不可能不哭,更何況還有哭得死去活來的阿娘。景生又覺得奇怪,魯迅說得一點也不錯,“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唯獨斯江,她似乎和別人的悲歡總是輕易相通,哪怕是陌生人的,反給她自己添了許多不該有的情緒和煩惱。又或者,景生猜測是西美那句留在烏魯木齊不回上海傷了她的心,她一直是被遺棄的那個,并且假以為了她好這個名頭,這里恰巧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哭一場的地方。
斯南在一片哀慟之中慌張起來,緊緊扯住了景生的袖子“大表哥,阿姐為什么哭得這么厲害啊我怎么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我應該聽外婆的帶個辣椒的吶。”
景生嘆了口氣,剛要說話,突然一怔,趕緊把手里的陳斯好拎開了一些。陳斯好脖子后仰嚎啕大哭四肢亂掙,幾滴可疑的水漬越過景生泅濕了的外套滴在了他身前的水門汀上,暈成深色的圓。
斯江哭了一半,被迫和景生斯南帶著罪魁禍首陳斯好小胖子趕回萬春街換衣服去了。
陳阿爺的葬禮體面又氣派,花圈如山,挽聯如瀑,負責接待各單位代表的陳東方琢磨著喪儀名單上的記錄,才覺出了一絲不對勁。除去財經學院及前幾年復校的立信,竟然還有二十多家單位來了人吊唁,紛紛痛惜會計行業損失了老前輩,不少人借機打聽起陳東方的能力和資歷,衡量他能否接得了陳阿爺的衣缽。
許潤昌的大伯也出席了葬禮,和東蘭說了幾句話,對自己當年挑侄媳婦的眼光頗為自得,酒一喝話就多,他握著陳東方的手感慨道,東方你靠著爺老頭子留下來的金山銀山,隨便接上七八個單位的賬,一兩年也就是萬元戶了,就是千萬記得把老頭子的關系網經營經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