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蜀國使者進貢的新茶,先生可曾飲過?”商鞅吹了吹茶水熱氣,“這茶有大妙,不僅怡情,還可醒酒。”
“謝君侯,據聞這茶只在巴蜀出產,趙良雖游歷各國,也一直未能品茗。”趙良吹了吹,輕輕呷了一口,瞇起眼睛,似在回味,不禁贊道,“初時苦,入口冽,倒像是藥味,正如良藥苦口。”
“哈哈哈,”商鞅大笑,意味深長地道,“先生果然是話中有話。”
他揮揮手,讓侍衛侍女都退下。
“此刻你我二人,先生但說無妨。”商鞅笑容收斂,手輕輕轉動著茶碗。
“恭敬不如從命。”
趙良起身拱手一禮,坐下后語氣一凝,正色道,“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君侯以一介布衣之身位極人臣,看似如日中天,實則危機四伏。”
頭頂樹葉在晚風中沙沙作響。
商鞅神情不變,只是默默看著茶碗中自己的臉影,微微一笑,“危機四伏?先生何出此言?本侯愿聞一二。”
趙良輕啜了一口茶,毫不畏懼地直視商鞅的眼睛,對視了幾秒緩緩道:
“在下有幾個問題想問君侯?”
“先生請問,本侯知無不言。”
“請問君侯變法,是否得罪當朝太子滿朝權貴?守舊大臣恨君入骨?”
“是,太子犯法,本侯將太子太傅(老師)公子虔處于劓刑,甘龍、杜摯等守舊老臣本侯也一并罷官。”
“請問君侯變法,是否讓百姓怨聲載道,詛咒之聲多于贊頌之聲。”
“是,亂世當用重典。刑法不嚴,民若不尊號令,何以富國強軍?”
趙良停下,站起身來,在庭中踱了幾步,然后霍然轉身,逼視商鞅的眼晴一字一句拋出最后一個問題:
“請問君侯,秦公已經病了數月之久,一旦駕崩,太子上位,一無大臣支持,二無百姓擁護,君侯將何以自處?”
這話見血封喉!
商鞅轉動茶碗的手停了下來。
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他始終不愿面對而已。
商鞅原本心想,自己和君上秦孝公年紀都不滿六旬,還有大把光陰,可是君上一病數月,讓他的心也開始有了松動,雄心雖在,然時不我待,可悲可嘆。
又聽趙良嘆了口氣說道,“在下本是齊人,久聞商君大名,不遠千里來為商君效命,然而這一月以來,君侯所為卻讓在下憂心忡忡,君侯變法固然讓秦富國強兵,但法令大重!民見威而不見德,知利而不知義。太子并眾大臣恨君入骨,民間百姓多有因法而被誅連者,對君侯早已久懷怨心,《詩經》有云:得人者興,失人者崩。大秦上下,愛君侯者唯有秦公一人而己,君侯不得人心,一旦秦公有變,府中上下六十三口并百余門客,豈不危在旦夕之間!”
夜色已深,庭院花木越發暗淡。
商鞅久久無言。
等趙良入座后,他終于開口問道:“請問先生,那本侯該如何應對?
趙良沒有說話,只用手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緩緩寫了四個字:
功,成,身,退。
商鞅呆呆看著這四個字,不禁抬眼,仰望蒼穹苦笑,“只能如此嗎?”
“謝先生良言,讓本侯好好想想…想想……明日給先生答復……”
他目光有些呆滯,喃喃自語道,手指關節捏在瓷碗上泛出青白。
“趙良告退!”
不等商鞅回應,趙良起身告辭。
當他沿著青石板路,走到庭院拱形門口時,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回望一眼默然呆坐的商鞅,那道身影孤單又倔強。
他轉過身,一聲輕嘆。
不用明天。
他已經知道了商鞅的答案。
試問自己。
放棄相侯之位,放棄十五邑七百里封地,去做個一無所有的山野小民。
如果我是商鞅,自己能做到嗎?
他自嘲地笑笑。
算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君子不立危墻之下,明日一早,就離開秦國。
趙良回首再看一眼商鞅,輕聲道:
“商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