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盡更闌,李承度仍在提筆書信,燭光在身側搖曳,將他的身影投至地面、窗畔,偶被縫中溜進的風吹得張牙舞爪。他頭也沒抬,從指間輕輕彈出一塊極小的石子固定住燭臺一角,光芒立刻停止晃動,漸盛起來。
這樣簡陋的環境,以他的身份,其實本不應該。
即便家中遭逢大變,但扶侯救下他后從他父親李蒙手中接掌了部分兵馬,又極為欣賞他,從最開始就不曾虧損過他的待遇。
這種情況是在抵達雍州后出現的,其中緣由不用問也清楚,定是督軍汪豫的手筆。
汪豫此人的身份,李承度暗中了解過,雖然年輕,剛過而立的年紀,看著只是個無害文雅書生,實則經歷頗豐,從一個窮苦秀才之子到扶侯最器重的心腹之一,不可謂不艱辛。他和扶侯互有救命之恩,又曾為扶侯搏命殺過一位勁敵,所以很得扶侯信任,當初婉姨娘一事發生時,才能輕飄飄幾句得以脫身。
在這種識人用人的功夫上,很難不承認扶侯和小郡主的父女關系,因為兩人都如出一轍得自信。正像扶侯,在他看來,諸多幕僚都是仰慕他的才華魅力而主動投奔麾下,便也沒有什么不可信的。
有時候,李承度也不知該說他是極為大度還是過于自負。
而汪豫不喜李承度的原因有兩點一是他一直認為,李承度作為李蒙之子,只要李承度在,那些李家軍必不可能真正臣服扶侯,很容易被李承度重新掌握;二則是,他向扶侯提的諸多意見都被李承度駁回,且不留情面,兼之李承度才智遠高于他,扶侯又是那樣惜才的態度,讓他極有危機感。
不管內因外因,都注定他必會將李承度視為勁敵,欲除之而后快。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斗爭,李承度對此沒什么驚訝,因扶侯對家人的救命之恩和父親臨終所言,他其實并不準備對汪豫做什么,約定之期將至,他一個注定離開的人,也沒必要牽扯進扶侯下屬的利益斗爭中。
但沒想到臨別前,他還是親手給自己攬了個大麻煩。
扶姣在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應她的要求,內室一隅放了盞徹夜長燃的連枝燈,燈樹制成鏤空花型,光影從其中穿過,在帳幔映出各種形狀。
她看著帳頂出神,想起回來時爹爹什么都沒說的模樣,對她身后少了兩個人也不以為意。正如李承度所言,既然先前放她出了門,那這種時候爹爹無論怎樣都不會對她發怒。
甚至還能故意忽略她之前大鬧朝日居之事,溫聲關懷。
原來為了一方玉璽,爹爹真的可以做到這種地步。
幼年時一家三口和睦的場景依稀留存腦海,再對比如今,扶姣覺得那好像是兩個人。一個是真正疼愛她的爹爹,已經隨著阿娘的離去一同消失了,另一個成為了別人的夫君、別人的父親。
她已經沒有爹爹了。
不知不覺窗外風聲停下,微弱的天光散出云層,外室有人問“郡主,起榻嗎”
扶姣應了聲,渥丹并一眾仆婢井然有序入內。依舊是先前服侍她梳洗的流程,但此時和前些日子比,明顯愈發謹慎,可能是被她昨日大鬧朝日居的動靜所驚,油然敬畏,但這些對扶姣而言都無所謂,她本來也不會注意她們。
渥丹小心觀她神色,待這位說打就打說殺就殺的小郡主再沒了以前的輕松,“郡主收拾行李,只要那些東西嗎是不是太少了”
“來回不過幾日,要收拾那么多干什么”扶姣滿臉不以為然,掃過妝臺,似想起什么般,“那就再拿些首飾罷。”
她仍記著李承度的囑咐,極力忍住了要把所有從洛陽帶來的東西原封不動打包的沖動,嗚他答應她以后會置辦更好的,如果辦不到,她定要狠狠罵他。
饒是如此,最終挑挑揀揀,也還有兩個不大不小的包裹,讓大清早前來的扶侯皺眉,隨即想到女兒那一天換三次衣裳三套首飾的勁兒,便也不說什么了。
扶姣正用最后一口魚片粥,見到他也未起身,眨了眨眼,“爹爹用過朝食了”
“用過了。”雖草草收拾過一番,但從扶侯面容依舊看得出一夜未眠的痕跡,顯然昨夜很是忙碌。
對于女兒說的玉璽一事,其實他也懷疑過,但不認為這是女兒能想出來的計策。起初以為是李承度在到張掖郡前就教好了她這么做,可是一想,女兒并不是能沉住氣的性子,如果早知婉姨娘的存在,她最初就會大鬧,而不是憋了半個月才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