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醬菜冊子,送給你。我知你不會要,聽我說完”,她咳嗽了一聲,上身不自然地抖動,“醬菜鋪子我不開了,我要回老家去,以后就不會再做醬菜了,你也知曉,我是個無兒無女,無牽掛的人,這要是不給你,我都不知道給誰。”
總不能死前帶到棺材里頭,還不如留給這個跟她女兒相似的小娘子。
“回老家去,老家在哪兒”
祝陳愿乍一聽她說的話,怎么像是在臨終托孤,連連發問,聲調一聲高過一聲。
張巧手順順氣,近日來她時時都感覺難受,聽到這話,回祝陳愿,“我的老家在越城,在越城的山溝里頭,那里呀,全是山,除了山就是樹,要到鎮上去買點東西,得翻好幾個山頭,來回要走上一天。”
明明年歲小時,被雙親帶出山溝,到了汴京城是那樣歡喜,覺得自己不再土氣,還暗暗想過,再也不要回到山溝里去。
可現下,卻是眼巴巴要回去,連夢里頭,都是那里延綿不絕的山頭,蜿蜒曲折的小道和操著鄉音的人。
“為何,為何要回去,你說那里連去鎮上都要走好久,可為什么還要回去呢”
祝陳愿的聲音有些抖。
她真的不明白嗎
張巧手拿手拍拍她的手背,聲音又輕又縹緲,“孩子,我離開那里有三十年了,前幾十年沒想過要回去。可近兩年,我總會想起那里。”
她的女兒,她的官人都是在前年走的,午夜夢回時,她總會想起那個偏僻的小山溝,那里樸實的鄉民。
就算她喪夫又喪女,在那里也沒人會一句句戳心窩似的罵她,沒人會像避瘟神似的避開她。
她要是回去,他們肯定會拿出家里頭的腌菜,那是招待客人的,炒上一盤,放一兩滴油,拌一拌,給她吃,還會說,娃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那天張巧手跪坐在女兒墳前時總算明白了,葉落歸根的意思,她從來沒有那么堅定過,她要回到越城去,回到那個小山溝里去。
“什么時候回去”
“今晚就走,店面已經盤給別人了,我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張巧手的話里有急切的歸鄉之意,也有自嘲。
祝陳愿沒再挽留,只是沉默地收過醬菜本子,仿佛有千斤重,握也握不住。
最后留下一句,“張姨,你等等我,我去給你下碗面,你吃完再走,等等啊。”
逃似的奔到廚房里頭,開始煮面,心里頭卻很難過。
端著醬汁素面放到桌上,祝陳愿遞給她一雙筷子,喉嚨口有東西堵著一樣,說出來的話都有點含糊不清,“張姨,這碗面是有些甜的,吃完再回家。”
張巧手緩慢抬手,面一入嘴,甜滋滋又有些咸的料汁瞬間涌上來,讓她發苦的舌頭感受到了甜味。
“好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面了,小娘子,我該走了,別送我,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你,好好保重。”
張巧手吃完面,連湯汁都喝光了,留下個空蕩蕩的瓷碗,撐在桌子上站起來,語氣像是在跟老友道別時那樣平和。
“張姨,你,你也是。”
祝陳愿頭一次詞窮,不知道該說什么,兩人交情并沒有好到那種份上,她拿著這醬菜冊子,心里頭并不安生,好似有只兔子在跳,難以平靜。
張巧手笑笑,并未再回話,出門的時候,風很大,刮過她的衣袍,拂過她空蕩蕩的身板,慢慢消失在祝陳愿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