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今雖有丞相支持,可若要坐上皇位,還當排除一大險患。”
聞得趙氏奸宦與胡亥逆子謀算蒙恬扶蘇,嬴政心頭大恨,未及思取良策,只得暫且撇下二人,一路跟隨“特使”到達上郡。
進入監軍行轅,聽得閻樂手捧偽詔,念出那句“為人子不孝,賜劍以自裁”時,嬴政不覺哈哈大笑,荒唐荒唐
趙高那奸宦竟這般無智扶蘇乃秦王長子,文武雙全,聲望布于朝野,蒙恬更乃國之大將,手握重兵,寧因這一紙偽詔而自戕乎
然而,看著痛不自已失魂落魄的長子,嬴政的心卻陡然沉了下來。
他一動不動守在兒子身邊,憂慮日益深重,他從來穩重大氣的長子,第一次哭得像個孩子。
君王感到心尖驀然一陣絞痛,九歲入秦,十三歲登位,二十二歲親政而執掌大秦,滅六國,亡諸侯,一統天下,赫赫功業,誰堪匹敵
嬴政一生,未負大秦,未負天下,功績等身,足以光耀萬世,可是兒子的眼淚竟叫他第一次產生了愧悔之心。
因了母親的前車之鑒,為防后宮亂政,他一生未立王后,一門心思撲在政事之上,雖后宮女子無數,可他能記得模樣的,卻當真沒有幾個。
猶憶長子出世時,初為人父,的確叫他欣喜了一陣子,而后子嗣接二連三,加之國事繁重,這個他很是疼愛了幾日的孩子,便也漸漸被他忘到了腦后。
扶蘇的母親是誰,他早已連容貌也記不清了,而那個有著一副動聽歌喉的楚女在生下兒子后沒過多久也離開了人世。
還記得那天,他看著只有幾歲的兒子抱膝縮在石階上咿咿呀呀地唱詩,他記下了那一句“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一時興起便給他取名為“扶蘇”。
王室子女教養自有法度,有宗室打理,他從未上心。只知道長子天賦極好,學通諸子,也善兵法謀略,秉性亦人人稱道,只是欣慰之余也不無遺憾,這個長子什么都好,卻偏偏太過“仁善”叫他心頭不安。
大爭之世,為一國之君,殺伐果斷方能定乾坤大業,他一生勞碌,至死未得片刻歇息,卻仍不能將帝國隱患盡數掃除,扶蘇但承大位,肩頭重擔不言而喻,當此六國余孽遍布之時,他若因一時寬仁,篡亂國法,動搖大秦根基,嬴政如何面對先祖
正因如此,他才將兒子遣入軍中錘煉,然即便再多分歧不滿,扶蘇卻從來都是他心中儲君之位的不二人選。
為君為父,他一心想將隱患悉數掃除,留給孩子一個太平天下,叫他莫再如父輩這般勞碌辛苦,只可惜天不假年,只可惜他不信命,若能早早立定太子,何有今日之憂啊
孩子早已長開的眉眼像極了他,卻又因承了母親的溫柔顏色,比他討喜得多。
嬴政心中一陣酸楚,縱是知曉對方聽不見,卻仍舊一遍遍在旁呼喚,“我兒醒來,我兒醒來,奸臣權宦禍亂朝綱,豎子胡亥矯詔篡逆,朝堂之上還待你一力撐持,大秦帝業還需你一肩扛起,君父死難瞑目,你且莫要為父失望啊”
秦栘醒來的時候,身上蓋著一床絲綿大被,身上好似又換上了在片場時穿的戲裝,床對面的橫架上張著一副古地圖,床頭放著一把烏青長劍,縱是鋒藏鞘中,劍身仍舊森森溢著寒氣。
他心頭一悸,幾乎痛若刀剮,方即伏起的身體又不受控制地脫力軟倒在榻上。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是了,又是這個聲音,是他自己,卻又不完全是。
他艱難地爬下床,那只完全不受他操控的右手徑自拿起枕邊的長劍,悲痛,絕望,分明不屬于他的情緒卻將他的意識幾乎全然吞沒了。
腦中對那個千古一帝的崇畏敬慕,對父子親情的眷戀心酸,對大秦帝業的種種憂慮,對那句誅心之論的無奈委屈,所有憾恨不甘都化作胸中翻涌的潮浪。
“扶蘇,你瘋了嗎你明明知道那份詔書十有八九是假”秦栘用自己微弱的意識拼盡全力問出這句話。
他原以為不會得到回答,卻清楚地聽到,心底自己的另一個聲音從容,冷靜而又決絕,“無論詔書是真是假,扶蘇必須死,君父向來對我不喜,臨走前,早已言明不奉詔不得返咸陽,父子已至這般田地,多一道賜死詔書,也無出意料。若然詔書是為偽作,能將偽詔大張旗鼓送達上郡,想必幼弟已使群臣服膺,扶蘇若然抗命,那便是亂法背君,動搖國本,六國余黨遍布天下,各方勢力錯綜復雜,若然因大位之爭再興兵事,徒給奸人可乘之機,如此,大秦危矣。李斯為國之良相,蒙氏兄弟為大秦肱骨,幼弟縱是才力不及,但有此三人,加之宗室元老撐持,如無意外,守成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