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感覺很奇妙,趙姬總是不由自主在他身上尋找孩兒幼年時的影子,而過分年輕的太后在他眼里也與祖母應有的形象相去甚遠。
所以,她更像一個母親,秦栘透過年少的秦王的眼睛看到的母親。
他在“母親”的身旁,感受到母親身上的融融暖意,感受到熨帖芬芳,感受到慰藉靈魂的平靜安詳。
“不想睡,還想聽祖母講故事。”
“不講了,回去叫你母親接著給你講吧。”
“母親歿了。”
趙姬大吃一驚,“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很久很久了,不記得了。”
趙姬摸摸他的頭,“我可憐的孩子。”
秦栘想了想,還是決定把心里話說出來,“來之前扶蘇還擔心,祖母不喜歡我。”
趙姬愣住,“為何這樣想”
“因為母親。”他理智地沒有提曾祖母。
“胡說八道。”趙姬噗嗤一笑,“不過你母親吶我一定得跟你說,哪有這么細的腰,我真擔心她走個路都能把腰扭折了,那個丫頭瘦得一陣風都能吹走,我一早就說她這沒斤沒兩肯定不好生養,果然”她反應過來,不再說了,“傻小子,你是君上的兒子,君上是我的兒子,你的身上也流著我的血,我們是世上最親的人。”
她是最愛孩子的,若非如此,也不會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留下那兩個孩兒,只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她輕輕撥開孫兒鬢角柔軟的發絲,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母子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真好啊,這眉眼同你阿翁兒時一模一樣。”
“扶蘇不敢與君父作比。”
“可千萬不敢這么說,你得青出于藍,他才高興。”
說到秦王,太后的話又多起來,秦栘很想問出他心里的那些疑惑,關于莊襄王,關于呂不韋,關于長信侯,但他知道不能問,那也不是他該問的。
縱然世人有一萬個理由苛責她,但秦栘并不關心這些由男人單方面來書寫的理由。
他只知道,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在對愛情最懵懂的年紀,被送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身邊。她命運坎坷的丈夫,在為了王位苦心經營的歲月里,又曾給過她多少該有的愛護,她甚至沒學會如何做一個妻子,便已經成為了一個母親,甚至還沒來得及適應一個母親的角色,卻已經成了大秦高高在上的太后。
秦栘犯了難,他實在想不起歷史上趙姬究竟是何時回到咸陽的,來之前他覺得既已預知結果,順其自然便是,但來了之后他改變了主意,不是因為魏繚口中秦國的大局,朝臣的眼光,民間的議論,而是他猜想,秦王爹一定沒有失去過,所以他不知道遺憾是何種滋味,不知道能有母親在身旁,是一個人一生最幸福的時光。
章臺宮里徹夜難眠的始皇陛下當然知曉遺憾的滋味,只是他拿不定主意,眼下也不是最好的時機,更重要的是,他不知母親心里是否恨他,她心愛的男人被他一道旨意施以車裂之刑,她的兩個孩子被他一聲令下當眾處死。
年輕時被憤怒沖昏頭腦,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顧,但他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秦王嬴政了,母親為了他,前半生歷經磨難,后半生囚居深宮,若說她當真有過一時半刻的快樂,那也是從那個膽大妄為的男人身上得到的,否則她也不會罔顧身份,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
時過境遷,已將所有榮辱都歷過一遭的秦王嬴政,正在學著理解母親,原諒母親,設身處地地去體會一個女人的辛酸不易,母親仍在,縱使他翱翔九天,歸來仍有依傍,母親去了,來日君臨天下,這份榮耀還有幾人共享。
秦栘不想回宮看便宜爹的冷臉,就在雍城陪著祖母多住了幾日,來時趙太后見他只帶了三個衛士隨行,將他狠說了一頓,還抱怨秦王馬虎大意由著他。
回去時,太后一路送到外城,強行給他加派了一隊衛兵,換了一輛大車,還遣了身旁的一個侍人專程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