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厭其煩再三追問,不是因為聽不懂對方的話,而是仿佛追問到一丁點積極向上的希望,也能讓自己稍稍好受一點,哪怕這些事情都發生在很遙遠的過去了。
何疏忍不住起身,挨著廣寒坐下,寒鐵透過衣服依舊傳來冰冷觸感,但這時候他也覺得不那么硌人了,甚至也不想去深究這個廣寒跟他認識的廣寒到底有什么區別,只想讓對方能稍稍感覺到人間暖意。
“沒事,兄弟,還有我呢”
他伸手拍拍廣寒的肩膀,卻拍到一手鎧甲的堅硬。
嘖,還是有點硌手的。
廣寒微微揚起唇角,黑暗中幾不可見。
“要說希望,也還是有的。”
那就是活下去。
螻蟻尚且貪生,更何況是人。
他再無悲無喜,那也是從小閱盡蒼涼,心如老朽,并不意味著連活都不想活了。
于是見到生父的廣寒也很冷靜,就像他平時對待同袍那樣。
生父也問了他和何疏同樣的問題。
“你恨我嗎”
他看著對方,后者坐在臺階上,俯視著他,眼神復雜,但廣寒無意探究。
廣寒也給了同樣的回答。
“不恨。”
那人卻馬上道“你在說謊”
見廣寒默不吭聲,那人又道“你生母早死,在我這里又沒有名分,你從小就跟著府中仆人廝混,我將你放養,不給你任何優待,甚至連你認字讀書,也不像你那些哥哥一樣有正經老師,而是老仆教你,粗淺認字之后,你又被丟到軍中歷練,吃了無數苦頭,你大哥娶了郡主,你卻連周圍人,都不知道你的身世,你說你不恨”
“我沒有大哥。”廣寒淡淡道,直視對方,“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我什么都沒有,也什么都不怕失去。你本來也沒想過找我來吧,只是因為安慶宗死了,你少了個兒子,才心血來潮想起我而已。”
那人臉上閃過怒意,很快又消失了。
“從你一出生,他們就說,此子腦后有反骨,日后恐為大患,我憐你畢竟是我的血脈,沒有下手,果然今日養成了一頭白眼狼。”
一個為了野心,能認比自己年幼許多的貴妃為母,以自身滑稽娛樂他人的梟雄,說別人是白眼狼,這可能是廣寒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但他沒有笑,只是搖搖頭。
“你因果倒置了。”
對方冷笑“罷了,你去吧。”
廣寒不再多言,轉身就走。
生父沒有殺他,但也沒有因為見面給予任何優遇。
廣寒依舊是那個武功出眾但軍職不起眼的中層軍官,只是在周圍人眼里,他殺了同袍,卻沒有因此得到任何懲罰,這本身就是一種特殊待遇了。
從此之后,廣寒就成為周圍人眼中的一個異類。
屠城時,大家都在燒殺搶掠,唯獨他消失不見,有時候還會出現在某戶人家里,護住他們不讓叛軍殺害,想對他出手的人打不過他,想告狀的人往往遞上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很快眾人都知道這家伙有背景惹不起,越發不愿與他走近。
他不肯殺良冒功,不肯搶掠金銀,更不肯對手無寸鐵的百姓下手,自然格格不入。
終于在一個瓢潑雨夜里,平盧軍里沒了那個叫廣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