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圍城里的一句話“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
無法出院的人渴望踏出這逼仄的病房,而她卻寧可囚困于此。
葉知春低頭凝視著被單上單調的條紋,良久才反問“出院了,我又能去哪里”
袁山河沒說話。
“他們治好我了嗎就這樣也能叫做完全康復了”
葉知春伸出手來,動動十指,它們看上去呆滯僵硬,與靈活沒有半點關系。
她自嘲道“看看這雙手,你能想到報道里曾經描述它們被老天爺施與魔法嗎”
入院以前,葉知春是個大提琴手。二十七年說長不長,說短也湊夠三分之一的人生了。在這三分之一的人生里,她從未想過除了大提琴以外的生活方式。
“出去干什么”
她反復詰問自己,也詰問袁山河。
“他們沒有治好我。”她重復著這一句,側頭望向窗外的世界,“他們沒有治好我”
所有人都說,你還這么年輕,出院之后能夠開始新生活,多好啊。可是沒人告訴她,這雙手連東西都拿不穩,又該怎么彈琴。而失去大提琴的葉知春,到底能做什么。
一室寂靜,唯有昏黃的光暈傾瀉一地,女孩的影子在晃動。
袁山河聽見她沉重的呼吸,知道她哭了。
說來奇怪,住院的這一年里,他無數次聽說,也親眼目睹了她的崩潰,每一次都如天崩地裂,鬧得十三層人仰馬翻。
他同情過,震撼過,也訝異于這樣單薄瘦弱的身軀里竟有用不完的力氣,她的悲痛是實打實的,撞擊眼膜。
可這是第一次,葉知春靜靜地坐在對面,側頭望著窗外的世界,無聲地哭。
她沒有喊痛,也沒有求救。
袁山河知道,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救得了她。他曾想盡他所能,分擔一點她的痛苦,遺憾的是,今后的路她只能自己走了。
不僅是因為他對此無能為力,還因為他連自己都幫不了。
這樣的念頭讓他也呼吸沉重。
他們之間還有幾個這樣的夜晚
今夜過后,還會有明天嗎
他仿佛聽見了命運的倒計時。
此刻說什么都不合適,言語捉襟見肘。袁山河低聲笑笑,“葉知春,我給你唱首歌吧。”
“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唱歌”
“可惜了,沒帶吉他下來。”
不同于以往,今夜的歌葉知春曾聽過。依稀記得童年時候倩女幽魂風靡一時,大街小巷都放著這首歌。
遺憾的是,葉知春不聽通俗音樂,也不通粵語,對于袁山河所唱的歌,說是一知半解都嫌多。
夜已深,他聲音低沉,側頭望向窗外的黑夜時,竟有幾分信徒般的虔誠。
唱到尾聲,他側頭沖她笑笑,說“葉知春,我們抱一下吧”
葉知春錯愕不已,這個任何時候都對她關照有加,卻在感情之事上避之不及的男人,怎么會主動提出要抱一下
“你吃錯藥了”她憋半天,憋出這么一句話來。
袁山河卻俯身而來,拉過她的胳膊,輕輕一帶,就把人帶進了懷里。
那是一個很短暫的擁抱,無關風月,也不見旖旎。和袁山河的一貫作風相符,他對她似乎從來都沒有纏綿悱惻的愛情,只有知己般的相處,親昵里永遠保持著一定距離。
但他很用力,很用力地抱緊了她,好長時間都沒有松開。
葉知春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帶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和獨屬于袁山河本人的氣息,算不上好聞,但并不令她嫌棄。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抱她,不是抱她上下輪椅,而是真正的擁抱。
她聽見他強有力的心跳,從那樣單薄瘦削的身體里傳來,充滿野草一般旺盛的生命力。
葉知春很想哭,又很想笑。
她慢慢環住男人的腰,把頭埋在他胸口,聽著那有些急促的心跳聲,對自己說不管他對你是哪種感情,你愛上他這一點,毋庸置疑。
在被他拒絕的那些日子里,她總在深夜告訴自己,他們根本不配,仿佛這樣就能瓦解那些不必要的傷春悲秋。
這樣一個落魄的男人,她愛他什么
愛他渾身病痛,愛他一無所有,還是愛他飽經滄桑、連再去愛人的勇氣都匱乏
可再多的質問也禁不起一個簡單的擁抱,當他抱緊她的這一刻,葉知春就明白了,愛一個人從來不是因為他的強大,而是因為他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