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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金描彩的精致沉香木漆案,長三尺闊二尺厚一寸,下有兩對云足,已是實足的分量,再擺上盤盞,力量稍微小一些的女子都拿不起來,荀采卻已經舉了足足兩刻鐘。
已是入秋添衣的時節,她卻仍然穿著單衣,汗水浸透衣衫幾乎貼在身上,消瘦得顯出背后肩胛骨輪廓。
時間實在太久,手臂終于支撐不住得顫抖起來。
“哎呀,小心些,”站在陰母身邊服侍的長媳喬氏嬌聲道,“若是晃灑了,豈不是浪費你一片孝心”
荀采低著頭,咬了咬唇,強撐住手臂保持平穩。
她寅時不到就起來做朝食,到這時還一口未進,汗水順著鬢角流下,背后卻一陣陣涼得驚栗,手臂雖然維持平衡,卻輕微的顫抖,卻無法克制。
喬氏捧著湯盞,低頭看她,似乎好心得道,“弟妹你畢竟是名門嬌養的貴女,你若實在撐不住,換女婢來算了,這搖搖晃晃的,婆母如何安心吃飯”
“侍奉婆母乃是兒之本分,不敢委于他人,”荀柔竭力撐住食案,“兒會小心的。”
陰母原本對她寬和,是看在她能做兒子的助力,又讀過書,能在族長面前露臉,如今再聽她這樣說話,就止不住生氣,“做不好就滾,巧言令色,說得好聽,做事卻樣樣不行。我老了,無法彎腰取食,需得讓人捧一捧案,你自己說愿意,如今做出這副樣子給誰看若是我子尚在,哪還需要你來”
“是兒之錯,”喉中血腥氣蔓延,荀采往上舉了舉案,“夫君去世,兒當替他盡孝,兒行事粗陋,望婆母見諒。”
“你還敢提我兒”陰母怒火頓時點燃,“若非你,若非你這喪門星,我兒何至早喪”
“當初上師說誠心念經、逢兇化吉你書念得多,看不起我子,處處要顯得你高明,說什么子不語怪力亂神,舉頭三尺有神明啊,黃天看不過眼了,降下罪過你說,上天怎么就不劈死你,反而害了我兒你說”
陰母越說越激動,抓住荀采的發髻,“你這妖婦你這毒婦都是你都是你害死我兒”
荀采被她拽得一偏,頭皮撕疼,卻不躲避,顧不得自己,仍然雙手托舉著的金漆食案。
“你們荀氏天下名門,我當初為我兒娶你,當你是賢惠婦人,子曰詩云念得一堆,結果我呸連個婢女都容不得,竟讓我兒子斷子絕孫”
荀采在陰母的咒罵中全身止不住,如秋葉般顫抖顫抖起來,眼神逐漸空洞凄惶。
她有時也在想,當初是不是自己做錯,如果,如果留下那兩個女婢,如今夫君就能留下血脈。
“我兒如此優秀、孝順、才華、聰慧,遠近皆名,連族長都稱贊他,說他是陰家最有前途的后輩,都是你”
“毀在你手里了我的兒啊”陰母捶胸頓足,那是她最喜歡,讓她驕傲,讓她在族中揚眉吐氣的小兒子啊
荀采垂眸,眼中全然失去神采,一滴一滴麻木的掉下淚珠。
“你還我兒來還我兒來”
長久在咸澀眼淚和干涸之間來回的眼角,承受不住裂開,鮮血染紅淚滴,滾落下來,如同泣血。
食案終于再也穩不住,湯粥蕩灑出,順著案邊,澆在荀采頭上。
“哎,倒底還是灑了,”一直作壁上觀的喬氏,用手帕掩了掩嘴角,嬌滴滴得上來,“這可如何是好,這席可是今年新換的,弟妹你一向節儉,莫非是心中有什么不滿”
“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陰母眼中惡光閃爍,“我看還是將你攆回家去,免得人家還以為我虐待媳婦。”
荀采聽見這一句,頓時過電般全身劇烈一顫,抬起頭來,滿臉驚惶失措,眼淚狼藉,她卻再顧不得,舉著案膝行向前,連連哀求,“不要婆母我錯了,我錯了,您不要攆我您讓我做什么都可以我真的錯了我以后一定好生做事您不要趕我走”
她形容狼狽,卻全然顧不得,只不斷哀求,話音到后來帶上哭腔哀嚎。
喬氏適時得上前,扶著陰母退開,“弟妹一向聰慧,怎么這樣說話,這要被人聽見,還以為我們家如何虐待了你呢。”
當初在她面前耀武揚威,不將她放在眼里的荀氏,沒想到會有今天吧。
“不,不是,婆母待兒一向很好,是兒,是兒愚魯蠢笨。”荀采深深埋下頭,“還請婆母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