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大家難兄難弟,一道在農場接受勞動改造。不過他這位朋友運氣比他好,前幾年就獲得了解放,重新回廠里當工程師了。
這次老友過來出差,特地請他過去一敘,兩人推杯置盞間,老友嘆息聲不斷。
原來前一段時間,他作為專家出訪歐洲,去人家的工廠考察。他感覺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好像自己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
當時唐老師還不以為然“那是資本主義國家,當然是另一個世界”
“我不是說這個,我不是說意識形態”老友突然間爆炸了,噼里啪啦開始瘋狂輸出,“你知道人家的車子有多快嗎你知道人家的車間有多整潔嗎你知道人家的生產線有多干凈多漂亮多高效嗎我們跟他們比起來,簡直沒辦法看我想想都羞愧,我想想都覺得丟人。還趕英超美呢,人家早就把我們甩到了十萬八千里”
那天,一頓飯,全是老友在絮絮叨叨的跟他談論自己在國外的見聞。
說到后面,年過半百的老友居然哭了。這個犟老頭,當年被造反派各種折騰,差點死在冰天雪地里,都沒掉下過一滴眼淚的人,竟然在他面前哭得跟個孩子一樣。
特別的委屈。
唐老師說不清自己的感受,他感覺自己坐在一個沒有門窗的房間里,像牢房一樣。突然間,有人捅了一個洞。
光線從外面透進來,刺的他眼睛疼,可他還是沒辦法通過這個洞看清楚外面究竟有什么。
唐老師絮絮叨叨,聲音里充滿了困惑“我們真的這么差嗎人家真的這么好嗎”
田藍和陳立恒都沉默了,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國內工廠積弊已久。長期的計劃經濟讓國民生產總值不斷上升的同時,也讓工廠漸漸失去了斗志。不僅僅是技術上的落后,管理上也有大問題,甚至還有人在車間大小便,可想有多糟糕了。
唐老師也沒指望兩個年輕的學生能夠為他答案,他只是在傾訴“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田藍和陳立恒對視一眼,他的意思是,他想跟著那位弟弟去美國嗎
唐老師還在慢吞吞地往下說“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看到了,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田藍想說即便想出國長見識,也不用非得走他弟弟的門路。但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下去了。
時代的局限與悲哀呀。
在1980年,想出國實在太難了。如果不是走私人關系,那么只有兩條路,一個是留學,一個是單位公派。
留學不要想了,不說唐老師都這把年紀了,現在的留學也是公費留學,由國家選拔人才出國深造。
至于單位公派,那更加沒戲。唐老師有什么單位呀,公社中學老師。連縣里的干部都不敢想出國了,何況是他。
這么一扒拉下來,他想走出國門,唯一能夠依靠的居然還是那位弟弟。
唐老師自嘲地笑“當年我沒白跪在地上給他當馬騎呀,沒想到還有報酬。”
田藍跟被人當胸捅了一刀一樣,難受得不得了“唐老師”
“沒事。”唐老師表情淡然,“這算什么呀,沒什么大不了的。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不是嗎”
太陽已經西斜,秋天的陽光溫暖又迷人,有鴿子從天空飛過,留下響亮的鴿哨,天空湛藍,太陽卻透出了微微的涼。
已經是秋天了,他的人生也走向了秋天,很快就是嚴冬。
他一定會去看看的,只有親眼看到了,他才踏實。
田藍鼻子發酸,差點兒掉下眼淚來。她想她應該說點什么的,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