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草而居的六夷住易拆建的帳篷,髡頭不蓄發,穿窄袖滿檔的褶袴,著長皮靴;定居農耕的唐人住土木宅院,束發結髻,穿以寬敞為尚的襦裙,著履或屐;唐、夷截然不同的習俗涇渭分明,說到底,實則都是各自生活環境所造成的,或用后世的話,是兩種文明形式造成的習慣的不同。
髡頭方便野外生活,褶袴、皮靴方便乘馬并及在春夏或雨后深茂的草中泥地上行走,如果換成唐人的襦裙,莫說雨后、泥地,只清晨草叢上的露珠就會浸得衣履濕重難行了,這一點,傅喬這些日是深有體會。令狐奉等人尚好,雖非全套胡服,但也不像傅喬下著裙履,均是胡袴皮靴,騎馬、行草都較方便;說起騎馬,前些日乘馬逃亡時,裙下穿著唐人慣著的開襠褲的傅喬,簡直被折磨得欲仙欲死,到了這里后,緩了好幾天才過來勁。
隴州最早是六夷的放牧地,今之國都谷陰的舊城便是胡人所建,數百年前,帝國才在這里開郡設縣,時至於今,州的邊境和內地仍還有大量的六夷與唐人雜居,是以包括傅喬在內的諸人都熟知胡俗,對他們能很快地搭建起幾個大帳篷并不奇怪。
住的好了,吃的也好了。
禿連赤奴調了兩個小奴專給他們做飯,并在當夜,宴請令狐奉等人。來這里差不多一個月了,總算有了點“貴賓”的意思。
諸人換上赤奴給他們備下的新衣服,唯傅喬依然唐服,簇擁著神色陰沉的賈珍,興高采烈地前去赴宴。莘邇沒法去,留了下來。
左氏也沒去,在帳里照看兩個孩子。令狐樂換了居處的新鮮感過去,嚷嚷著找莘邇玩,令狐婉也嘰嘰喳喳地叫“阿瓜,阿瓜”,左氏無法,只好由他倆人去了。
隴地的百姓因與胡夷雜居,故多染胡風,然也僅限於衣食,畢竟褶袴、靴子穿起來的確便利,胡炮肉、酪漿、馬奶酒,初嘗不慣,吃喝多了也挺美味,但在男女禮俗上,尤其貴族高門,奉行的仍是唐儒,亡命以前,左氏總在深宅,便是令狐奉的近臣也極少接觸,對莘邇亦較陌生,隨著這些天的相處,才逐漸熟悉起來,換藥時,如無別人在,兩人時或也會有的沒的聊上些許,如那天莘邇對她懺悔便是。孩子去找莘邇玩,左氏還是很放心的。
她走到帳門處,看兩個孩子進了莘邇住的帳篷,自己回帳也無事做,便掩裙坐下。
一晃在胡部已近月,來時初秋,此時仲秋,瓦藍的夜空中,月漸圓滿,灑下清輝,落於棋布左近的帳上。
左氏悵然心道:“夫君謀位不成,我從他流亡沒甚要緊,只要兩個孩子無恙便好,只我的阿翁、阿母,兄弟姊妹不知怎樣了?初嫁我與夫家,阿翁是想攀附貴親,卻怎么也沒料到反致禍宗族。”
謀逆之罪,株連是必不可少的,且那令狐奉驕橫跋扈,在兄長前任定西王薨后,欺侄子令狐邕年少,沒少作踐他,甚至明目張到宿留后宮,邕恨至嚙血,而今他大事未成,狼狽奔竄,左氏的父母宗族大概與莘邇等人的一樣,現早被令狐邕殺之泄憤了。
想及此,左氏哀泫,舉望明月,心道:“宗族若覆,阿翁阿母撒手而去,由茲便棄我在世,無依無靠了。”甚感孤苦,只覺風寒蟲悲,聽到令狐樂兄妹從莘邇帳中傳出的笑聲,蔥指撩袖,拭去眼淚,又想道,“我殘軀不足惜,可怎也要護住樂兒、婉兒!”
許是愛惜賈珍,這晚禿連赤奴沒讓他侍寢。令狐奉等人飲罷歸來,余興猶高,先周到地送了賈珍回帳,然后聚在莘邇三人住的帳中。這會兒令狐樂兄妹已經困乏,回去由左氏摟著睡了。
令狐奉借著酒勁,叉腰立在莘邇床前,對他說道:“赤奴今晚招待得很殷勤,連連勸酒,呼我為‘公’!阿瓜,我明日就去給他說我良策,此策得行,阿瓜,我記你首功!”
莘邇伏在榻上,費力地扭抬著臉,心道:“也不知他究竟是何‘良策’?”問道,“主上有把握禿連部大會聽從主上的此策么?”
令狐奉弓腰湊近莘邇的耳邊,說道:“你知那赤奴為何會與我結為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