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說了,若是不愿去朔方,難道不可以逃跑,以抗拒此政么?這顯是不可能的。首先,他們沒有路引,哪里都去不成;其次,即便通過荒山野澤,繞過了關卡,去到了別郡、別縣,他們一無民籍,二無土地,也住不下來,最終只能成為流民,過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營戶的家屬反應不一。
圍觀的西苑城住民們,中亦有營戶家屬,與他們相同,亦是反應各異。有的羨慕;有的竊竊私語,認為他們雖被免去了士籍,可此去朔方,恐會兇多吉少,不見得是件好事;有聰明的,猜測朝中底下來,可能會把別的營戶也陸續放為編戶齊民,就更是或喜或愁了。
張韶部的營戶家屬中,有一人聽完了唐艾傳達的令旨和政措,喜不自勝。
此人年約二十,個頭不高,大約是從小營養不良的緣故,身形瘦弱,相貌也很普通,其貌不揚,只一張嘴最為顯眼,很大,一笑起來,簡直能占整張臉龐的小半,——現下他的嘴便是這樣。這人大名叫做陳臘,因了他的這張嘴,在營戶家屬中有個綽號,喚作“大嘴”。
站在他身邊一老一小,是兩個婦人。
年老的婦人五十多歲,但因常年的操勞,頭發稀疏花白,皺紋如壑,體亦瘦小,弓著腰,直如六七十歲了一般。這婦人是陳臘的母親,姓黃。
年少的的婦人,年有十四五歲,小眉小眼,皮膚粗糙,面色灰黑,嘴與陳臘很像,也很大。這婦人是陳臘的妹妹,名叫常哥,其年紀盡管不大,卻已於前年就嫁人了。
陳臘高興地對他母親說道:“阿母,放咱們為編戶齊民這事兒,竟是真的!從此往后,咱們家是良家了!阿母,你就不用再這么辛勞,我也能好好地孝順你了!”語轉悲傷,說道,“可惜阿爺看不到今天了!我記得,打我小時,阿爺就常對我說,要能有一天,咱家能脫離士籍,他一定要祭告祖先。阿母,等會兒回到家,我就代替阿爺,將此大喜祭告先祖!”
他的父親跟從張韶去了朔方,參與了此回的朔方一戰,前不久,傳來消息,說他父親陣亡在了疆場。只差了這么幾天,其父沒有能夠等到免去士籍、成為編戶齊民的時候。
陳臘的母親黃氏牢牢攥住他的手,流淚說道:“你阿爺當了一輩子的兵,十三歲就入了軍中,先后跟了幾任的校尉,又是跟西域胡打仗,又是跟柔然虜打仗,血里來、血里去的,沒過過半天的安生日子!我早就知道,他肯定會死在戰場上。”
黃氏摸了把眼淚,接著說道,“你阿爺戰死的軍報送到那天,我白天晚上的就害怕,怕召你從軍,頂替你阿爺的軍令送來。真是沒有想道,莘公把咱們放為了編戶齊民不說,剛才那位貴人還說,凡是家中一子者,到了朔方,無須入、入……,入什么他說的?”
唐艾講說旨意、政措時,陳臘豎著耳朵,聽得很細,把唐艾的話都記了下來,就回答其母,說道:“無須入郎將府為府兵。”
——此政是莘邇提出的,亦是一項體恤百姓的良政。
黃氏說道:“對,府兵!兒啊,你不用頂替你阿爺了!這真是太好了!莘公的大恩大德,咱們要報答,回家之后,你不僅要祭告祖先,還要跟著我在佛前為莘公祈福啊!”
營戶當兵者,父、兄死,子、弟替,陳家人丁不旺,只有陳臘兄妹兩個,他妹妹是個女子,亦即是說,陳臘原本是該接替其父,從軍入伍的。陳臘至今未有成婚,黃氏一則愛子,二來憂心陳家從此絕后,故而在聞知了丈夫陣亡后,這些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確是時時刻刻都在怕召陳臘入伍的軍令傳到。現在,因了莘邇的此條政策,她終於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