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靈的雙眸之中出現了難以掩飾的惶恐之色。
她喉間哽咽,未敢做聲。
慈元宮很大,皇后遣散了所有宮娥。
正殿之中只有她們兩個人,顯得空空蕩蕩,連說話都回音。
“你不必驚慌。”
皇后穩坐在鳳椅之上,儀態萬千,道:“你的事是太子來信告知于我。否則,我也不會從萬千秀女之中獨獨挑中你。今夜以前后悔,尚有退路。”
張長靈鼓足勇氣看向皇后,道:“不后悔。”
皇后不為所動:“但我仍需要理由。”
這一步邁錯,即是深淵。
如若是一個年方十八的少女貪圖榮華富貴而選擇進宮為妃,她寧愿舍棄這一步棋。
但顯然眼前的張長靈很有自己的打算,加之有祁溶作保,皇后愿意一聽。
張長靈并不心急,平和地道:“去年朝廷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讓我們桑麻村的村民退耕種桑。那時正值插種秧苗的時節,漫山遍野的嫩苗就這么被官兵踏得干凈。我爹上前阻攔,竟被生生踩斷一根肋骨。后來我們平州州府庾子戚因為毀堤淹田一事要被問斬,可斬的卻是我哥哥!”
當提到哥哥時,張長靈情緒有些激動。
皇后不解:“州府被問斬,與你哥哥何干?”
張長靈雙眸泛紅,道:“那庾子戚乃次輔庾賀之子,自然殺他不得。我哥哥與庾子戚年紀相仿,便被抓去做了替罪羊。府衙的官兵前來抓人時,看也不看哥哥的樣子,便將人綁了去。哥哥生得高大健壯,而那庾子戚卻是個臃腫肥胖的草包。當時娘親正在觀刑,一眼便認出行刑臺上跪著的正是自己兒子,當場暈死了過去,再未醒來。那時爹爹身受重傷,聽聞娘親逝世,難過得肝膽欲碎,沒撐過一個月,便隨娘親一起去了。”
皇后安靜聽著,手中輕捻佛珠,閉上眼,無聲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張長靈淚眼朦朧,輕笑一聲,語意里透著無盡蒼涼:“人如螻蟻命若草芥。我與哥哥甚至都不知道該怪誰。”
她說到這里,眨了一下眼睛,兩行清淚無聲地滴落,繼續道:“那便好好活著吧。于是,哥哥與我在平州的晚光閣找了一份活計。那晚光閣是我們村口熊氏兄弟經營的酒樓,他們待人和善熱情,與我們兄妹二人是從小長大的情分。我們相互照顧,如此平靜地過了幾個月的時光,直至倭寇進攻平州。
平州乃是熾煉軍軍營所在地,倭寇在平州沒有討到半分好處。可是熾煉軍傷亡也甚是慘重。桑麻村中正值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們都加入了熾煉軍,他們都是從小與我在村口玩泥巴的伙伴,王狗兒、李麻蛋、孫富貴……再見面時,卻只剩一捧骨灰與一塊腰牌。他們不惜百死以報國,最后等來的卻是朝廷的一道撤兵旨意。”
張長靈的聲音一直很輕,但突然加重了語調:“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句話似乎響徹整個慈元宮。
皇后穩了穩思緒,平靜道:“你可曾想過,此番入宮為妃,還有另一種可能——你非但阻止不了皇上撤兵,還會搭進自己的性命。”
張長靈突然覺得皇后很是親切,微微一笑道:“哥哥、熊家兄弟,甚至太子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還有一個膚色很白的小公子也勸阻過我。”
她所說的小公子,便是江鎖。
皇后鄭重看著張長靈的雙眸,道:“看來你的確想好了。”
“成百上千的弟兄們都上了戰場,我憑什么可以獨善其身?”
眼里恨恨,咬牙道:“東部沿海的兵不能撤,這仗必須打,打贏才有家回。”
皇后道:“你可知,即使入宮為妃,也不一定能打贏倭寇。”
張長靈道:“現今這個皇帝在位一日,我們便一日打不贏倭寇。我決定入宮,并非要規勸皇上抗戰,而是要助太子殿下奪位。”
殿里吹來一陣輕風,吹得滿殿紅燭晃動。
兩個人影被拉得很長。
皇后說得沒有半分情緒:“本宮來助你。”
她看著張長靈,眼前這女子出身農家,卻對天下大事了如指掌,即使面見皇后,也并沒有面露畏怯。
是個人物。
張長靈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良久,才起身離開。
皇后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道:“另有一事,本宮只是好奇。”
張長靈停住腳步,道:“娘娘但問無妨。”
皇后問道:“你出身農戶,如何將天下之事盡攬于胸中?”
張長靈道:“小時候村口有一處學堂,不論男女,想學的就進去,我便常與王狗兒他們一起上學。只是……學堂里的先生死于倭寇攻城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