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慈君從未想過,那場她為了游略的學業前程低聲下氣的談話,其實對方一直都是知道的。
少年心高氣傲又自卑寡言,既對母親的付出感到愧疚,又不得不接受這份她用自尊換來的“饋贈”。
這么多年,他很少回家,對待母親的態度疏離又別扭,也不愿意親近城里的姑姑,甚至抱有一種敬而遠之的厭恨。
或許都是因為那天傍晚,他親眼看見的離譜情形。
他的逃避,努力,自私,孤僻,更像是一個三觀還未成熟的孩子,在陡然遭受情感沖擊后,處于巨大矛盾之中,從而形成的一套自我防御機制和行為準則。
所以一個生長環境就如此古怪的人,你不能樂觀地要求他去真善美。
只是謝慈君知道,那場談話,除了游略上學,其實還透露了很多信息。
比如他們講到自己的身份,謝慈君這個人,從來就不屬于上坎村。
她的家鄉遠在北方沿海地帶,因而身量高,因而識字,因而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因而與這里格格不入。
激烈的爭執來往中,還揭露了她是被人販子拐到這里來的事實。
游略的生身父親和向來極其疼愛他的奶奶,就是完成這樁罪惡交易的最后拍板人。
如果游略知道母親為了他懇求姑姑,那么這些,他應該也全都聽到了。
一時間,謝慈君竟不知該作何回答。
當然,她也不需要回答,因為從她沉默的反應中,游略已經聰明地領悟了真相。
很多事情,本就不是那么容易能去用語言敘明。
男生抿抿唇,嗓音有些艱澀“對不起。當時,是我拖累的你。”
連道歉的言語也很難。
“沒有什么對不起。”
謝慈君搖頭“所有環節中,你才是那個真正毫無選擇和反抗能力的人,我怪誰也不至于怪你。”
“如果不是因為我這個兒子,你很早就有機會可以逃離這里,去找你的爸媽,回你自己家,而不是,”
他頓了頓“而不是”
而不是年復一年地被困在這深山老林,日復一日地勞作,連個能交流和傾訴的人都沒有。
把命運寄托在冷淡的兒子身上。
“找你外公外婆的機會啊。”
果醬沸騰,謝慈君的面容藏在升騰的蒸汽之中,連聲音也顯得有些模糊“當年,我也不是沒有找過他們。”
游略愕然地抬眸。
時過境遷,迷霧散去,很多往事此刻再聊起,只剩下淡淡的無奈和悵惘。
無人知曉,曾經那段難熬的光陰中,當事人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勉強撐了下來。
在游略上初中之前,謝慈君其實偷偷給家里寄過信。
她當然清楚地記得家里的街道門牌號、郵編號碼、聯系方式,但平時被看得很嚴,輕易逃離不開游略奶奶的視線,同時又身無分文,沒有任何攢錢的途徑。
直到游略小學畢業那年,他的語文老師愛才心切,從鄰村跑到家里來家訪。
語文老師是大地方過來支教的,不會講方言,本來還打算喊游略過來翻譯,沒想到他母親說的一口流利普通話。
那更好。
語文老師情真意切地表達自己的可惜,年邁的游奶奶聽得半懂不懂,只好坐在旁邊泡糖水。
她說游略很聰明,很好學,希望家里人能重視他的前程,送去好一點的初高中,那樣就有很大機會能考上大學,考上大學未來就改變了,將是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道路。
謝慈君回答說我明白,我不會耽誤他的,所以老師,能請你幫個忙嗎
這是個等了很久的機會。
準備了很久,盤算了很久。
借著檢查游略作業簿的功夫,謝慈君把自己寫好的事件原委和家信遞給了語文老師。
簡陋樸素的方格本,一字一句記錄著她的傷痛和不幸,對方臉上難以置信的震動表情,謝慈君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那后來呢陳老師幫你了嗎”
“幫了。”
雖然過程有些復雜,難以一言道盡。
但支教老師的確是個好人,不僅幫了忙,也沒要她身上唯一還值點錢的那支鋼筆。
“他們,就是你父母,他們收到那封信了嗎”
剛說出口,游略就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廢話。
肯定是沒收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