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憐憫太子妃的家眷,也并不關切應罪之人的死活。可是新皇即位頭次大議令旨,若半點顏面都在群臣處爭不來,今后會吃虧的。”卓思衡所說沒有一字虛言。
大長公主聽罷也覺新皇個性柔和,或許是需要一些襄助才能真正立威她想著下意識看向屋內陳設,幾乎所有都是兄長在世時為她賜下,那些進貢的新奇玩意兒,亦或尋常御制器皿,這些事無巨細兄長都有替她留心。這份用心,直至死亡到來的那一刻都綿延不絕。
意識到皇帝在怎樣的矛盾中仍然做出了正確的抉擇,可自己竟還在沉湎悲傷大長公主一直以面貌與性情肖似兄長引以為豪,此時她卻心中愧慚,她這樣子哪里像哥哥了連侄兒都能做到的事情,她自詡兄長至親卻未曾及至,實在不配做兄長敕封的大長公主。
輔國宣儀大長公主劉莘吉緩緩站了起來。
卓思衡見此倍感欣慰,卻也無比憂心傷懷。
大長公主看著卓思衡,既悲又嘆道“哥哥信任羅貴妃,而我信任羅女史,我們二人卻都因此而失望至極,我既有失去兄長的喪親絕痛,何嘗又沒有慘遭背叛的深以為恨今上愿意經我手處置二人,是用心良苦了。”
卓思衡看她神色,忍不住又說道“此乃千古不解之傷心事,可大長公主還請保重自身。”
“旁人說這個我就當客套話了,但卓相,你不一樣。”大長公主真摯道,“我相信你。”
卓思衡略略放心,大長公主這樣說便是有振作之意了。
“不怕卓相笑話,早年哥哥甫登皇位,我為仇恨所困夜不能寐,后來為了不被仇怨閉目塞聽而影響我輔佐哥哥,我也曾尋求佛法與高僧,想找到可平息內心波濤的解答。兄長為我安排法師講經,法師說,人哭著來到世上,是因為知曉一世將受之苦而傷悲,而人含笑離世,是因為知曉苦難已歷最終求得正果。”說至此處,長公主低頭苦澀一笑,“可哥哥卻是帶著眼淚離開的,大概是因為他心中清楚得很,這份一世之苦將在他身后無限延續,永無消解之日。”
卓思衡靜靜看著大長公主的神色自含笑回憶變為苦澀,最終又回歸往日最常見的儀容端莊平靜道
“苦痛不會隨死亡消弭,仇恨也自然不會。可我這些日子總忍不住在想,如果是兄長會如何處置此事,以羅元珠的才干,他必然會隱忍不發使其能盡其用,將自己的抱負與基業置于最先考量。可我每每深夜入夢與兄長團聚,醒來卻又孤身一人飄零世間,心中深恨如何能解卓相,如果是你你會如何”
面對大長公主傷悲的提問卓思衡溫言道“我未必會比先帝更有冷靜的魄識,有時也會因一時心軟意氣用事。”
“可是正是為此,兄長才讓你輔佐今上和照顧我。”大長公主低頭一笑,“這是兄長最欣賞你的一點,便是你即便慧判多謀與遠見卓識超乎常人,卻依然有一顆常人的心。我做不到你與兄長的本領,但至少見賢思齊還是能懂的。羅氏的身后事就按兄長的旨意辦,至于羅元珠,她辜負我的信任,即使最后在你妹妹的勸導下懸崖勒馬,卻也令我險些難以見到兄長最后一面,此恨絕非尋常,我不會重用也不會再見她,但是她的才能卻是我生平前所未見的女中翹楚。女學的明日尚待打磨,仍需她這樣的英才來匡助鼎力,我不喜歡辜負自己的人,卻也不希望自己的寄望半途而廢。所以就讓她自己選吧,隨她姐姐去也好,留一條命也罷,這是我最后能效仿兄長的底線了。”
“是。那臣便將這個消息告知圣上。也請大長公主準備后日的大朝會,圣上期待您能出現。”
“你比我想象中要平靜得多。”長公主對卓思衡異常鎮定的反應有些許詫異,“我以為你會勸我下達后者的諭令。”
卓思衡本已告辭,聽聞后又退回來,十分坦然道“臣此行是替圣上求大長公主示下,自然奉行您的口諭。”
“你不替羅元珠求情你們自在內廷與外朝為臣以來便交情很深這我知道。”
面對長公主的疑惑,卓思衡在臨別前最后施禮一拜,沉毅道“大長公主也應該知曉的,臣與先皇的交情,也很深。”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大長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