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世瑜行禮后欲走,劉煦心中一驚,想都未想便開口道“顧女史留步”
聽罷,顧世瑜回身行禮道“請問陛下還有何旨意”
完了,劉煦根本沒有什么想說的,他下意識這句也只是因為還想和顧世瑜再說兩句話而已。可他已經不是當初的太子了,作為天子,每一句話都得有他的緣故,否則豈不和那些昏君一般言行無狀么
苦思冥想之際,劉煦猛然驚覺,此處不正是明光學宮么他當即道“顧女史于女學為教多年,足以謂茹古涵今、殫見洽聞,大長公主將女史視為股肱臂膀,說你夙夜匪懈兢兢于勤,朕想讓女史來做明光學宮的授業之師,公主若能以女史為范,朕也安心足慰。”
雖是一時想來的話,可劉煦卻覺得,女兒當真要像是顧世瑜一般,自己作為父親夫復何求
顧世瑜微微一愣,顯然是沒有料到皇帝會如此突然提出這樣正式的邀請,可很快,她便收斂神色,斂衣而拜道“陛下知遇賞識,臣女銘感五內。然而請陛下饒恕臣女回拒此諭。絕非臣女不知好歹竟枉顧天恩,乃是臣女有不得不為迫在眉睫之事。”
此話一出,劉煦也不顧之前的邀請了,忙追問道“是有什么要事么有什么朕可以幫上忙的么”
“女學已設立十余載,然而在地方州府卻推行不暢。”顧世瑜的聲音也略略沉遲了下去,“卓女史前年已領受大長公主之命,前往江南府督辦府女學,并設印造局來刊行女史典等書冊,這些年小有成效。于是臣女也于月余前請命于大長公主殿下,決意前往寧興府,與卓女史一南一北,共同將先帝與大長公主的德惠之舉仁施之政遍及當風。此事十分緊要,臣女乃是大長公主所恩遇才有今日之寄望,如若不能恩報大長公主,談何忠義而為人師范”
一段自述也如此鏗鏘有力振聾發聵,劉煦心似水波,早攪動得久久不能平息。
“顧女史辛苦了,女史能心系大業是社稷之福,是朕草率了。”劉煦感慨道。
他當然清楚,卓慧衡前往江南府后,只有顧世瑜一人留在大長公主身邊負責女學諸般事宜,她如此憔悴也不是沒有理由的,思及此處,他不禁想起一個人來,那就是曾經的女史羅元珠。
下意識、毫無防備地,他就說出了自己的所想“若是昔日羅女史能在,你和卓女史也好有人分擔”
不料此言一出,顧世瑜聲調都揚高幾分,表情嚴肅至極道“陛下固有四海,怎能作如此無狀之語”
劉煦愣住了,半晌“朕”不出一個字來。
“陛下可知國有國法國法不可欺,國君亦需從”顧世瑜語調和言辭一般激烈,正色道,“羅元珠刑涉篡逆,能留下一命乃是大長公主殿下懷仁以德,令其戴罪相恕,這已是額外之恩,陛下的意思難道是要赦罪寬恕她么臣女再怎愚魯不堪一用,也將盡畢生之所能,無需罪人襄助罪當其罪,已有寬宥,無有再恕之理。天道有常國法為器,若重罪之人得幸蒙恩,今后亂臣賊子豈不各個心存僥幸視天理與國法于無物陛下尊為天子,理當率法萬民,請勿要再作此視國法于無物之語了”
劉煦急得額頭冒汗為自己分辨“朕不過是順口一說朕沒有這個意思女史別急,朕不會枉顧國法的顧女史消消氣”
皇帝的語氣和聲音急切但溫柔,半點也不像朝堂之上,顧世瑜也有些詫異,很快她回過神來,立即跪下道“臣女失儀,竟然面斥陛下,請陛下責罰”顧世瑜知道自己有時候脾氣急躁,但這次實在是過分,雖然皇帝的話的確大錯特錯,然而她卻一時激動忘了君臣之禮,便是勸諫,也不該如此疾言厲色
她在不安中等待許久,然而等來的不是落罪的冷諭,而是一聲似嘆息般的笑與溫和柔軟的聲音
“若顧女史能以諫臣之身于朝堂之上面斥朕之過責,那才真是國之幸事。”
顧世瑜訝然抬頭,正對上皇帝的眼眸。
劉煦第一次這樣近去看顧世瑜的眼睛,這是一雙濃黑似墨但清亮逼人的眼眸,其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間,劉煦多希望自己可以永永遠遠被困在這雙眼中。
他覺得自己今日一點也不像一個皇帝,說出的話也全無帝王之態。但此處無有他人,只短短一刻他能暫時在顧世瑜面前做回自己,想來也不會有人知曉。
“顧女史快起來罷,朕不會治罪于你,但今后在外為臣,切勿愛憎分明于表面,此乃卓大人昔日指點朕的妙言真諦,朕于學問上自然是不如顧女史的,也只有此言可以相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