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郭張村時天色已晚,桂香顧不上休息,打發男人回家,自己則徑直去了老村長家里。
夜色已深,油燈并不算亮,老村長大半張臉都籠在陰影中,唯有嘴邊煙袋鍋里一點猩紅的灰燼閃閃發亮。
“颯颯說了,先生固然要敬重,但也不必太過畏縮。他傳道受業,咱們給錢安置,是公平交易,別到最后請個祖宗回來”
桂香盡可能原汁原味地復述師雁行的話,又不禁遺憾,如果自己會書寫該多好,就不必這樣費勁了。
不知等學堂辦起來之后,后面收不收超齡的學生
老村長聽得入了神,煙袋都忘了抽,那火光閃了幾下,終究是不情不愿地熄滅了。
郭張村并不富裕,遇到好年景,能吃飽飯大家就知足了。
至于讀書,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村里竟然要有學堂了
別是做夢吧
里頭他兒媳婦就悄聲問婆婆,聲音中難掩激動。
“了不得,颯颯那孩子真是能啊”
她婆婆也是喜出望外,眼底都放了光。
誰能想到村里還能有這么一天
“可不是我早就看她不一般。”
她兒媳婦也不管這話里多少水分,只是美滋滋想著將來。
“小寶兒他們也能去念書了吧真不用花錢哎呀,這日子,以前真是不敢想”
要是以后真能中個秀才啥的,那不得歡喜瘋了啊
她婆婆把針在頭皮上蹭了蹭,聲音也有些飄。
“噓,小點聲,聽桂香還說什么”
外面桂香還在繼續。
“颯颯說了,書院起來之后,請您做個院長,一來怕先生初來乍到,孩子們不受管束,須得有個德高望重的人壓著;二來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那先生瞧著雖是好的,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斷不能叫他在咱們的地盤上教壞了孩子。”
聽說有的讀書人壞著呢也得防備。
老村長手一抖,驟然回神,有些激動,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哎,院長什么的,使不得使不得,我活了半輩子,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那樣要緊的大事還是颯颯自己來。”
桂香面無表情機械道“颯颯說了,她忙不過來,能信任的只有您老,若您不接這擔子,就真是無計可施了。”
為了替師雁行傳話,悶葫蘆桂香也是不容易,一天說的話都快趕上一年了。
她一口一個“颯颯說”,弄得老村長想反駁都找不到空隙,一張老臉滿是激動的潮紅,又是驕傲又是羞臊。
驕傲的是颯颯那孩子果然是好苗子,自己發達了還不忘本,有空就拉扯村里。
羞臊的是自己一把老骨頭了,哪兒干過這活兒
萬一弄不好
不行
就是舍了這把老骨頭,也必須把娃娃們的大事弄好
這要是真能出個秀才、舉人什么的老村長的呼吸都急促了。
不行不行,不敢想
他努力調整好心情,粗糙的大手狠狠在膝蓋上摸了幾下,老繭和布料間發出“嗤啦嗤啦”的摩擦聲。
“老大,老大”他揚聲朝外喊,“明兒你帶著老二挨家挨戶走,問明白各家人口、歲數,再把人召集起來開會”
其實村里一直都有人口簿子,不識字也不妨礙統計人口
照著房屋分布畫個圖,反正誰住在哪兒都知道,這個不用細說。
各家有幾個男人,就畫幾個方框,幾個女人,就畫幾個圈,年紀越大的框和圈就越大,一目了然。
可辦學堂這事兒忒大,老村長就跟懷里揣著顆薄皮雞蛋似的,惶恐得了不得,生怕出一點紕漏,必須再親眼確認一遍。
現在郭張村大半人都在做酸菜和腐竹的營生,地里的活兒難免有些忙不過來。
許多人一合計,嗨,種地哪兒有做買賣掙得多啊,就把地租出去給鄰村的人種,自己則窩在家里做腐竹。
時間一長,附近十里八鄉都知道郭張村的人發達了,如今是肉也舍得吃了,布也舍得扯了,出去與外村人說笑,也有勁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