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公廚里眾人不過是隨口一聲感慨,可此時幾條街開外的一座府宅里,獨自一人坐在食案前,面對滿食案的吃食,沒有半點胃口的黃老大夫卻是自心底發出了一聲同溫明棠這話相似的感慨。
此時還不到午時的時辰,府里的廚子便為他做好了午食,留飯了。
今日被請到府宅里的診治對象是府宅中那位大人的母親,臨近八十了,這年歲的老者,偶爾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常見的很,那位府宅中輩分最高的老婦人,府宅中人稱老祖宗的,雖是婦人,卻也是世家大族悉心培養出的閨秀,不論是治家還是育人手段都相當了得。為老婦人診治完,那位滿頭銀發梳的一絲不茍的老婦人便含著笑,將他‘留’了下來。
若只是遇上尋常的老婦人,這么多年練就出的,唔,用林斐的話來說,就是如寬油浸養出的炒菜不粘的鐵鍋般的推脫本事也夠用了,可偏偏今日府宅中這位老婦人是有備而來,還不等他開口,便笑道“打聽過黃老大夫下午的安排了,老大夫下午去問診的那一家有些事,怕是不能等老大夫了,老大夫既下午不需問診了,不若留下來食個午食,待我兒上完朝回來,為我兒也開幾幅安神的藥。朝中事多,總是睡不好。他為官操心黎民百姓,也只好讓我等家里人幫著操心他的身子了。”
一席話有理有據,既斷了他“下午還有問診”的說辭推脫,又備好了午食,還祭出了“操心黎民百姓”的話,這般將他高高架起的話,又如何推脫的了?
看著臨近八十,笑的慈眉善目的老婦人,雖一副兒孫環繞的和藹模樣,掌家權也早放給幾個兒媳來,看著早已頤養天年,不理世事了。畢竟只要活的久,歲月也早幫其熬死了能給她不痛快的那些個姨娘、通房以及那聯姻的丈夫了。可許久未見出鞘的刀,顯然依舊是鋒利的,想起她一手養育起的一文一武兩位‘紅袍’,黃老大夫一陣心驚。
安神的藥誰不會開?又不是那等非他不可的疑難之癥!作為一個有名望的‘神醫’,他不怕過來請他診治的病人患上了疑難之癥,卻更怕明明只是小病,甚至都不能算得病的權貴,卻偏偏將他請了去。
黃老大夫看著面前滿食案精細的菜食,心中愈發忐忑,昨日同世南見面聽了他口中的那一番見聞之后。今早為這位老婦人的診治他便刻意晚了一刻的時辰,去大理寺公廚晃了一圈,食了個朝食,為的就是不同府中那位上早朝的‘紅袍’碰上。
可顯然,這般推脫根本無用。不愧是‘紅袍’,對方想要同自己碰面,自己又如何推脫的了?
苦笑了一聲之后,黃老大夫嘆了口氣:太醫署熬了這么多年,外人看他是又在太醫署多留了五年才退的,可實則一到可以退的年歲,他就在想辦法退了。這辦法一想就是五年,直到去歲才總算是自那太醫署抽身了。
想起自己離開太醫署時,太醫署的大堂正在開放招收新進的太醫。那些年輕、躍躍欲試的臉龐落入他的眼中,他那時只覺這巍峨的皇城宮墻修的可真夠厚實的,將一切阿臜事都隔絕在宮墻之外,外頭看到的只有錦繡前程,卻看不到錦繡前程下掩蓋的究竟是什么。
短短一堵宮墻,里面的他想盡辦法的想要出來;外頭的人卻也在拼盡全力的想要擠進去。
畢竟那可是太醫署啊!天下間無數醫者夢寐以求之地,不管是自個人前途,畢竟‘太醫’二字本身就是塊亮閃閃的招牌,不愁尋不到出路;還是自能翻閱與修習到的醫道典籍來看,都足夠的吸引人。
其實他也知以自己多年熬出來的名望,是不可能推脫的了外頭源源不斷的邀請與問診的。不過既離開太醫署了,他以為自己總算是在那水面上膽戰心驚的漂泊了一世,算得平穩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