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邵目光停她眼底一會兒,“也就是不用早起。”
“嗯”應隱懵懂一下,有些迷惑地與商邵對視,似乎明白過來了,聲音緊張地低下去“我去準備下一條了。”
商邵也不為難她,放她回去找俊儀。
下一條是全景,尹雪青自右向左跌跌撞撞跑過鏡頭,進門、摔門。之后是室內戲,特寫和近景,拍攝她的驚惶和嘔吐。
每當要轉場時,燈光都得重新布置,又是漫長繁瑣的過程,但這就是電影。任何恢弘或唯美拆解成一條一道,背后便都是電影人枯燥細致的堅守,正如夢的背后是神經元,軀體的背后是血管。
商陸看著栗山在劇組有條不紊地指導工作,腦海里似有鉛筆在串聯點線面,最后恰如其分地浮現出了羅生門式的畫面。
“一個年邁的導演在拍攝他的收官之作,這是部犯罪片,這時,原定于要被謀殺的其中一位重要配角,真的死在了片場。他精彩的死亡鏡頭被定格在了攝影機中,并剪輯成了正片。對于角色和演員本人的死亡,電影本身,以及片場本身,都有話要講。觀眾走近劇場,猶如地獄之門中歇腳的判官,他們能不能從兩段截然不同的拍攝中推敲出真相”
手機的語音助手順著他清晰流暢的話語同步生成文字,并被存至備忘錄。
“聽上去很難拍。”商邵在他身邊站定。
“嗯,多線、多時空、現實與熒幕、故事中的現實與戲劇的互相介入。”
“互文性敘事。”
商陸一下子節省了很多解釋的功夫,挑了下眉,“你一個不看電影的人”他說半句,釋然地笑了笑,轉而說,“劇本難度很大,這只是一個雛形,只是剛好想到了,就順便記下來。”
而這樣的順便在他手機和平板云端里有上千條。
商邵點點頭“晚上吃飯,聚一聚。”
“行。”商陸收了手機,關注著不遠處備戲的應隱。
“她的表演方式很危險。拍安吉拉時,她那個角色是柯嶼的外孫女,因為對自己外公的身份充滿怨氣,所以話語和態度都很刻薄尖刻,總是在諷刺。拍完后,我沒有想到這樣的戲竟然也需要心理醫生。這一點是柯嶼后來告訴我的。她的自我總是和角色拉扯得厲害,因為”
商陸停頓一下“她其實是個很柔軟的人,但是不夠圓融自洽,所以總是在獻祭自己。另外一點就是,她是先出道,演了電影,被導演調教過后,才補錄去的電影學院,進了學院后,因為頻繁進組,和學校規定沖突,她又不得已退了學,所以嚴格來說,她的表演方法和體系都是經驗性的,靠自我學習和摸索,走岔了路,再想回到科學的方式就很難了。”
商邵平靜地問“你想說什么”
“我不能說什么,你也不能說什么,一切要看她自己的選擇和想法。我只是擔心”商陸罕見地遲疑了一下,“她有一天會想不通,或者出不了戲,或者在戲和現實之間游離,所以你知道的,生死只在一瞬間,而這個瞬間,她也許是恍惚的。”
商邵沒說話。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商陸這個瞬間,他已經提前經歷過了,她的恍惚,他的痛徹心扉。
商陸以為是自己說得太殘酷,沉默片刻,才繼續說“我們不能預設一個人總是理智、客觀、智慧,那對于人類這種生物和億萬個個體來說,都太不公平。如果可以,也許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要走近那片恍惚之中。”他盯著商邵,認認真真地說“電影,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事。”
這一句話,由商陸這個把電影當做一生的理想與信念的人來說出口,真有種黑色幽默的荒誕感。
卻又是那么冷靜的真相。
商邵很短暫地勾了勾唇。其實他說的話,和沈醫生說得很相似,他又何嘗不懂可是看她拍戲那么快樂,因為知道從此身后有人,她走到鏡頭前時,一次比一次更義無反顧。
“我做好準備了。”他說。
“什么”商陸愣了一下。
在他理智尚未理清這一句話時,他已經心頭巨震,失控而死死地拉住了商邵的胳膊“你在說什么你他媽做好什么準備了”
商邵沒回他,只是在他緊握著自己的手上輕拍了拍,亦如從小到大每次有事時,他寬慰商陸與溫有宜的那樣。
因為演技精湛,燈光到位,剩余的戲份,應隱都一條過了。托了她的福,今天早了一小時收工,從鏡頭前松懈下來時,整個劇組都在為她鼓掌。掌聲持續了能有一兩分鐘,應隱在這一兩分鐘里深呼吸,抹掉屬于尹雪青的眼淚,繼而從地上站起,微笑著沖各組一一鞠躬,也回以掌聲“辛苦大家。”
她回了休息棚,俊儀給她擰好熱毛巾,她卻沒接,緊閉著唇擺了擺手,疾走幾步躲進洗手間,扶著洗手盆嘔吐起來。那是她剛剛演干嘔戲的生理慣性,但她吃得又少,沒吐出什么,只覺得口腔里溢滿酸苦。